连续几个晚上,云云都做着相似的梦,与厕所有关的梦。
她又从梦里醒来。刚才的梦像一场清晰的电影。
她在一个封闭的房子里,整面整面的墙,包括门,天花板和地板,全都包裹着粉色的墙纸。墙纸上规则排列着一朵朵盛开的花,绽放得眼花缭乱,使这个没有窗户的空间像迷宫。
在这个漂亮的迷宫里,她找寻的只是一个厕所。
缭乱的花丛中,她终于找到一扇窄窄的门。她使劲推,推开一条缝,勉强能让身体挤进去,前胸后背都抵着墙。不知道摸索着走了多久,眼前总算豁然开朗。她惊叹:好漂亮的厕所!悬着的心落下来。
她刚要跨进去,灿烂繁花轰然凋落,脚下污水横流,秽物遍地,再无半寸踏足之处。
静静的冬夜里,云云挣不脱梦里的情绪。这些梦并不是毫无来由,云云知道,都是因为春节近了,又要和丈夫大强一起回乡过年闹的。
云云即将迎来和大强结婚后的第三个春节。刚进腊月,老人就来过几次电话,询问回家过年的事情,大强也早早买好了火车票。
云云是省城的姑娘,身上却并无娇骄二气。回婆家过了两个春节,省城、县城、小镇、乡村,回乡的路线虽曲折复杂,但云云从不埋怨。有时大强会内疚,觉得老婆金枝玉叶不该受这样的折腾,便少不了说一番甜蜜的情话,哄得二人都开心。
乡下的空气是清新的,风景也不错,乡下的亲人也是和善淳朴的,公公婆婆,大姑姊小姑妹,都把云云当成最稀罕的贵客。乡邻们也亲热,时不时来家坐坐,专程看看大城市来的媳妇。
这些都是省城姑娘云云没有体验过的,所以她觉得新鲜而美好。然而,美好的感觉转瞬即逝,云云迅速发现了摆在眼前的最大问题。
在乡下第一次上厕所,大强领着她绕到后院出院门,指着菜地里一个黑乎乎的棚屋说,那是厕所。
什么?云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沿着菜地一条脚掌宽的小径走过去,棚屋内是用砖石垒砌的蹲坑,一眼望到坑底,是小半个便池,剩下的大半个伸到棚屋外,一池凝固的污秽浊物暴露在冷空气下,像突然扯掉了一块遮羞布。
云云四周望望,除了大强站在菜地边吸烟,再无旁人。她低头走进去,匆匆忙忙解决了问题,又匆匆忙忙整理好衣服走出来。
“没事吧?乡下什么都好,就是卫生条件差一点,忍几天就过去了。”大强把手搭到云云肩上,他已经看到她脸上的阴云。
“晚上怎么办?明天早上怎么办?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习惯。”云云已经焦虑了。
人吃五谷杂粮,谁都有属于自己的吃喝拉撒的习惯,好与不好另当别论,舒适放松才是重点。云云解决内急的习惯就像调好的生物钟,到点就闹铃,闹铃就要行动,一旦停滞就身心受堵。何况她本来就有便秘的毛病,愈发需要舒服的环境来处理问题。
到晚上时,云云的焦虑变成焦躁和恐慌。
她搞不明白乡村的一些规矩从何而来,夫妻探亲竟然不能夜晚同床!在后院厨房,大强往木桶里倒了大半热水,哄着云云泡脚。云云小声嘀咕:“我为什么只能和你妹妹睡一起?晚上谁陪我上厕所?外面黑漆漆的,你就不怕我掉进粪坑淹死?”
大强逗她,你咋有这么奇怪的念头?
云云噘着嘴,这种事稀奇吗?一个瞎老太婆就是掉进粪坑淹死的,又不是没看过新闻。我可以淹死,但不能臭死脏死。
好啦好啦,大小姐忍耐几天。爸妈和姐姐妹妹供我上大学不容易,一年也只能回来这一次,忍忍啊。
每次说到这里云云都会噤声。作为儿子,大强的这句话在情在理,当儿媳的哪能不懂事呢?
只是,乡村的夜晚也太过漫长了啊!
夜里醒来,云云感到隐隐的尿意。她睁着眼,黑暗中听着窗外呼呼的风声,心里一阵阵发紧。起床,走出睡房、厅屋,走到后院,拉开门闩,踏进菜地……这个过程在云云心里演练了数次,她迷迷糊糊中有几次似乎以为不是演练,而是身体真的在依此行进中。猛地尿意袭来,原来自己还蜷在被窝里。
除了小姑妹在身边鼾睡,云云听不到隔壁房间的动静。她知道现在顶多不过深夜一点,要想捱到天亮绝对不可能。她从枕头底下摸出大强准备的手电筒,轻手轻脚钻出被子,披上大衣,出了房门。
站在院子里,她感觉不到冷。她来不及去感知冬夜的冷,她心里装得满满的是害怕。
她伸手拉后院门的门闩,发出沉闷的声音。门打开时,一阵风灌进来,“咣当”一声响,吓得她头皮发麻,好像有一只大手突然扯住了她的头发。黑夜里的任何动静都似乎放大了无数倍。
云云猫着腰,脚刚跨出院门就再也迈不动了。山村的夜,陌生的夜,未知的夜。她熄了手电筒,就势蹲在门边小解。她已经完全没有勇气走向菜地里的棚屋。
云云匆忙提上裤子,抬头时突然看见黑乎乎的棚屋那边有一个白影,晃悠悠的,似乎正向这边飘过来,还发出唰唰唰的声响。云云的惊叫卡在喉咙口,吞不下去,吐不出来,变成一种沉闷的呜咽。她惊惶地跑进院子,院门都顾不上关。这时屋子里传来公公一连串粗重的咳嗽声,云云狂跳的心才慢慢平复下来。进屋躺下后,她竖着耳朵分辨外面的动静,脚步声伴着咳嗽声,过了一会,院门被关上了。
捂在被子里好半天,云云才发现自己浑身冰凉。
第二天云云的头灌铅似的沉重。站在后院门口,看着门边上那滩冷凝的水渍,她觉得就像一个冷笑话;再看看菜地里的棚屋,昨晚唰唰响的白影是半扇贴着塑料膜的门。大强问她发什么呆呢,她喃喃地说:“我想念家里的床,想念家里的马桶。”
在乡下呆的一周,云云觉得一天比一天难捱。厕所带来的问题,完全打乱了她的习惯,食欲、睡眠、心情,质量都降到最低点,嘴角和下巴上疯长了几个痘痘。
从那以后,云云经常做梦找厕所,尤其到了冬天,梦得频繁。第二年春节之前,大强安慰她说,别紧张,家里已经重修了厕所,就在后院角落,虽然比不上咱家的马桶,可是专门为你砌了瓷砖,安了小灯泡,保证你不会再怕了。
是吗?云云很想说,老公,咱们去三亚过一个暖和的春节吧!云云还想说,老公,咱们留在省城陪我父母过年吧!他们也需要我们陪在身边!
可是云云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她很肯定大强的回答——老婆,爸妈和姐姐妹妹们为了供我上大学,牺牲了很多很多,我这当儿子的哪能不回家过年呢?
所以,省城姑娘云云哪能不懂事呢?
第二年回乡,云云看到婆家的厕所果然大大改善了卫生环境。可是,她仍然浑身不自在,无论做什么,心里都覆盖重重焦虑。
一家老小吃年饭的时候,云云给小孩子们发压岁钱,小姑妹便说,嫂子,什么时候让我妈抱孙子啊?云云看一眼婆婆,婆婆的神情让她懂了,小姑妹是在表达全家人的期望。大强为她解围,我和云云工作都太忙了,现在生孩子不合适,你们不知道,省城养一个孩子可是一笔大投入啊!先打基础,先打基础!
那次从乡下回到省城,云云第一件事就是在自家马桶上放松地解决了问题,然后在浴缸里舒舒服服泡了很久。她听着音乐,闭着眼睛默想。春节对于丈夫的意义,就是以最虔诚的心态、最隆重的方式回乡,而自己呢?却愈来愈害怕,脚走在回乡的路上,心却企图狼狈地逃离。
又是一个腊月,婆婆频繁的电话让年的脚步变得紧密而急促,也加重了云云的焦虑。她突发奇想,希望自己突然得一场重病,那种要不了性命的病,这样自己就有充足且合理的理由呆在家里哪也不去。她甚至可以安慰丈夫说,老公,你安心回去吧,别担心我,我能照顾好自己!这是一个多么贤惠的好妻子啊!她几乎被自己感动了。
说来也巧,过了几天,云云总觉得身上不适,说不上哪里不舒服,但肯定不正常。到医院瞧了病,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竟然怀孕了。
孩子,孩子。摸着腹中悄悄孕育的生命,云云的心情是复杂的。这个春节,终于可以不用陪着丈夫长途颠簸了。她不必在乡村漆黑而寂静的夜里,跨越层层障碍,只为上一趟厕所。但她又为此自责,那是丈夫出生并成长的地方,有深深的乡情乡恋,难道因为乡下如厕的不便,当妻子的就逃避吗?说得过去吗?转念间,她又为自己辩护,难道真的仅仅是这个原因?
云云想像着,丈夫一旦公布她怀孕的消息,婆婆全家会是一种怎样的喜庆场面。一定是欢腾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