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个人能有多失败,看看他就知道了,他现在还有路可以走吗?
独自坐在海边的的大坝上,残阳如血,殷透了海平面以上的大片天空。海边稀稀拉拉分布着三两人群,懒散地徜徉着。
余晖洒落,斑斑点点散在越发黑浓的海面上,与其相映衬的,是右侧点点灯光,那是住在海边的渔民们。这个点,家家户户已经开始准备晚饭了。他甚至能闻到从那里散过来的饭菜香味。
他的肚子开始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他这才想起他已经一天没有吃过东西了,他惨然一笑,他在这里已经坐了一天了。
抱紧怀中的绿色背包,这是他在这世界上全部的唯属于他一个人的东西——包里装着母亲留给他的一块老式手表,还有他打工三年剩下的寥寥积蓄。他感觉身体有些僵硬,甚至是冰冷的,但是比不上心里的凄凉。
一口口啜饮着易拉罐里的啤酒,酒精的作用使他的大脑愈加麻木。他能去哪里,没有人会找他,没有人会想他,也没有人盼他回家,他在这个世界是个多余的人。
他想起了曾经看过的一部日剧《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里面一句经典台词:“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他心里默默念着,“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极目远眺,暮色更浓了,海风肆意地玩弄着他的短发,他的面容被风吹乱的头发遮住了,没有了模样,看不清楚表情。单薄的身影嵌入海天之间成为了别人眼中的风景。
2.
他的名字叫阿刁,连名字都透着古怪,让人厌烦。
阿刁出生在一个偏僻的山村里,父母是老实的农民,守着仅有的一亩薄田艰苦度日。
家里有三个孩子,阿刁排行老二,据说还有一个孩子,但是刚出生就夭折了。
阿刁问过母亲,为什么给他取这个名字,母亲说有一天地头干活,就把他放在田梗上,谁知跑过来一只野狗,差点给叼上跑了,幸亏母亲发现的早,否则就被咬死了。于是给他取名阿刁,意思是命硬,扛实。
山里的女人不值钱,娃使劲的生,就和畜生一样,生完该下地干活,该生火做饭,一样不拉,不知疲倦。
父亲脾气不好,有时候地头干完活了,就去买几瓶土高粱白就干馍咸菜。喝多了,就在家里大叫大喊,冲母亲发脾气,劲上来了对着母亲拳打脚踢。
孩子们都不敢吭气,阿刁心疼母亲上来去拦,父亲一个耳光打过来,小小的身板飞在门板上,顿时眼冒金星。喝醉的父亲倒在炕上呼呼大睡,和没事人样。这样的事情成了常态,阿刁被打也成了常事。
只有母亲心疼他,紧紧把他抱在胸口,哇哇的哭着,诉说自己不幸的人生,可怜阿刁生在这个破落家庭。阿刁没哭,只是觉得气愤难平,他恨父亲,甚至希望他死掉。
村里的教学质量差,整座大山里,星星点点的小村庄就设了一个学校。阿刁要上学,就得走很远的山路,才能到。经常天没亮就起身,晚上很晚才到家。
有一回冬天下雪了,阿刁走夜路回家,因为路滑滚下了一个小山坡,小腿被树枝石块深深地划了很长的一道血口子,从大腿到脚踝,幸亏骨头没事,至今腿上还留着红褐色的瘢痕。
在他15岁那年,父亲醉酒从悬崖上摔下去,真的就再也没有回来。
为父亲送葬的时候,阿刁一滴眼泪都没流,甚至心里暗暗庆幸,这下母亲终于可以解脱了。
家里的主要劳动力没有了,母亲一个人带三个娃,家里更困难了。
为了分担家里的经济负担,阿刁辍学了。他想离开这个小山村,出去打工。他从来没有离开家过,外面的世界会是怎么样的呢?他满怀期待。
母亲没有什么能送给他的,只有自己珍藏多年,结婚时候娘家给的一块表,她给了阿刁。
阿刁至今还能记得母亲在村口送他,他渐行渐远,每每回头,却仍然能看见那个瘦小的身影在山头上站着,像石头一样伫立在那儿。
2.
进了城,阿刁考虑先找一个工作。但是年仅15岁的他,又没有学历,身子单薄也干不了重活,所以晃了三四天,也没有找到活干。
他饿了就在路边啃个凉饼子,困了就找个有遮挡的地方裹着衣服将就一宿。
城里好大,建筑物节次鳞比,路上车水马龙,走到哪儿都是人,不像他们山村,看见一个人都是稀罕事,过了一个山头还是一个山头,使劲喊一声都能听见回音。
城里人长得精神,穿着打扮也时髦。再看看自己一身粗布衣,裤腿的膝盖处还打着补丁,身后背着一个很旧的绿色挎包。只有鞋是新的,那是临行前母亲为他赶制的布鞋。但是经过长途跋涉,鞋面上已经蒙了厚厚的一层土。
路过的行人都好奇的盯着他看,好像他是怪物一样。他越发低着头,想马上找个地洞钻进去。他就这样不知所措的在街头晃着,边寻找招工的信息。
“喂,小伙子,你是来城里找工作的吧?”
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阿刁抬起头,看见一个50岁上下的男人笑眯眯的盯着他看。
阿刁看到这个人满脸和善,连连点头,“是的,我是来找工作的,可是我啥也不会,也没人要我。”
男人点点头,“你跟我来吧,我带你去个地方,包吃包住,每月保证1000块钱,干得好还有提成。”
阿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赶忙跟上男人的步伐。
他们七拐八绕来到了一个偏僻的居民楼跟前。阿刁环视了一下,这里人烟稀少,一个角落里堆满了垃圾,也没人清理,大部分是快餐盒,还有扔掉的剩饭。因为是夏天,所以散发着难闻的味道,苍蝇轰轰的在垃圾山周围飞来飞去。
面前的这幢居民楼,是一个五层的小高楼,铁皮楼梯设在外面的墙上。这里到处贴着五颜六色的小广告,就像牛皮癣一样。
跟着男人上了五楼,打开拐角处的一扇门,阿刁被介绍给了另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满脸横肉,块头很大,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阿刁,点点头,让房间里的另一个人把他领进内间。
原来,里面还有几个人,年龄都跟他差不多。阿刁很害怕,那个男人打量他的时候,眼神里有种冰冷的恶意,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正要说自己不干了,想离开时,进来一个人,这个人开始给他们“上课”,说是做培训,培训合格后才能上岗。虽然他说的天花乱坠,热情高亢,阿刁却还是不明白这里到底是做什么的。
演讲完毕,刚才那个大块头进来逼着他们打电话要钱,说是培训费,交钱才能上岗。阿刁这下才知道,原来这里是狼窝。
他不肯,因为他知道母亲根本没有那么多钱。于是来了几个人就开始对他拳打脚踢,他被踢的晕了过去。醒来后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黑屋子里。
他被饿了三天三夜,但是仍然继续坚持着。他们见实在是收不来钱,就威胁他,让他给他认识的人打电话,说只要把人介绍过来工作,他就会赚到钱。但是固执的阿刁仍然不肯就范。
就这样双方僵持着,他们也并不打算放了他。他受尽了折磨,这些人根本不把他们当人看,伙食就是馒头咸菜,稍有异议就拳脚相向。短短几个月,阿刁已经被折磨地脱了人形。
阿刁发誓他一定要逃出去。于是在一个漆黑的夜晚,终于等到看守的人松懈了,他逮住机会从窗户爬了出去,拿出偷偷准备的结好疙瘩的床单扔下去,顺着床单滑到了地面。
见没人发现,他连滚带爬逃出了这个可怕的狼窝。这一切对阿刁来说就像个恶梦一般,在他的心中留下了梦魇般的痛苦记忆。
3.
看到了城市的美丽,也体验到了城市的黑暗和无情,阿刁不知道接下来他要去哪里。
就这样昏昏沉沉走了两天,他已经饿的走不动了。他满心的挫败与失落,刚进城市怀揣无限憧憬,就有如此遭遇,是自己太单纯,也怪自己无能又窝囊才会被人骗。
身无分文的他在漫无目的地流浪了两天之后终于体力不支倒在了地上。
再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手臂上打着点滴。
“小伙子,你醒啦,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真是可怜呀,看你小小年纪,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阿刁抬眼去看,说话的人是一个憨厚的农民,50岁上下,黑红的脸膛上有着深深的如刀刻般的皱纹。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似乎给了他一种父爱般的感觉,慈祥厚重。
谈话间阿刁得知,他是一个每日往返农郊与集市的菜农。阿刁昏迷那日,他正好回家路过,就把他送到了医院。
阿刁声泪具下的把自己的惨痛经历告诉了老农,老农很同情他,就把他收留在身边给他打下手。
阿刁说不要工资,只要有吃住就可以了,他想报答老农的恩情。
从此,阿刁就帮着运菜,扛菜,采买。老农觉得他老实勤奋,很是喜欢,只要生意好就会给他多添点零花钱。
菜农有个女儿叫莲花,二八年纪,长相清秀,也是早早辍学,小小年纪就接起家里的重担。她干活利落,里外一把好手。父女二人相依为命。
家里来了阿刁,添了人手,莲花也很高兴,终于有人帮帮父亲了,父亲年纪大了,也该歇歇了。
阿刁老实肯干的性格也吸引了她,随着二人长时间的相处,两人间渐渐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有一天,阿刁接到老家兄弟的电话,说母亲一日下地突然倒在地头,现在人在医院。阿刁听罢立即买了回乡的车票,但是仍然没有见到母亲最后一面。
送葬回来,阿刁的心里痛不欲生,眼前总是浮现出他离开那一天立在山头的如石头雕像一般的母亲的身影。
这一日,阿刁像往常一样把菜搬到集市上卖。这时,来了一伙人,这些人他认识,经常来这里白吃白拿,领头的据说是当地公安厅厅长的小舅子,仗着关系硬胡作非为,人们都敢怒不敢言。
他们来到阿刁的摊前,不怀好意的冷笑几声,
“小伙儿,这菜不错,我拿去尝尝鲜,钱就记账上吧啊。”
阿刁心知肚明,这是明抢,从来不见他还过谁的帐。
“我们这里不赊账,要拿菜就给钱。”
“呦,你还挺横,知道我谁不,不给你点儿颜色瞧瞧,不知道龙王爷几只眼。”
说着就命手下人砸他的菜摊儿。阿刁气不过,转身拿起旁边的砖头对着他的头就是一挥。
“哎呦,疼死我了……啊,血,血……”,领头人尖叫着,他两手捂着脑门,汩汩的鲜血从指缝里流出来。
阿刁惊呆了,手中的砖头咚地砸在地上。旁边的人一看火气都上来了,其中一个人手里亮出一把尖刀,冲着阿刁捅过来,阿刁还没回神,只看见满眼的血,根本没有躲避。
突然一个人影冲了过来,只听“扑哧”一声,这个人像麻袋一样应声倒地。阿刁回过神来,原来是老农替他挡了一刀,这一刀正中腹部,鲜血殷湿了他的衣服,地面积着一摊血水。
老农被紧急送往医院,但是因失血过多不治身亡。捅人的人跑了,抓不住嫌犯,也没法说赔偿的事。
阿刁后来才知道,原来老农正好给阿刁送饭,看到对方亮出了刀子,想也没想就替他挡了一刀。
阿刁站在医院门口,脑海里不停回响着莲花痛苦的歇斯底里的哭吼声。
她把这一切都归于阿刁,因为他,父亲才枉死。她不让他进去送老农最后一程,说他是克星,克死了自己的母亲,还克死了她的父亲,她让他滚,说再也不要看见他。
他悔恨至极,虽然在门口跪了一天一夜,莲花仍然不肯原谅他。
4.
在老农家整整三年,阿刁把老农当父亲一样的看待和尊敬。他幻想着光明的未来——他会和莲花结婚,他还会开一个蔬菜批发商店,他会有一个儿子,一家人和和美美的。
可是老天就想要捉弄他,他始终是一个小丑,难道不幸的人根本就不配有好的结局,他从始至终都是一个失败者。
从莲花家出来,只是带走了唯一属于他的一个背包和老母亲的遗物,他不知道何去何从。他母亲已经走了,他没了来处,归处也渺茫。
游走到海边,呆呆地坐着,看了日出看日落,他能去哪里,他还有路走吗?
他童年是不幸的,妄想可以到城里来改变命运,但他仍然是不幸的。他的出生就是个错误,他早就该被多年前的那只狗叼走的,这样就没有痛苦了。
他的存在就是失败,他的人生就是一部失败的经典史,他活着就是老天肆意捉弄的玩偶。
是时候了,该结束这一切了。阿刁仍掉手中的易拉罐,茫然走向海边。夜色深沉,黑色的海浪使劲地拍打着礁石,仿佛恶魔伸出黑色的手臂,脸庞闪现魅惑的笑容,想要立刻拥他入怀。
他被吸引着,嘴角闪现淡然的微笑,勇敢面对恶魔的笑魇,他心里从来没有如此宁静过。
就这样一步一步向着海浪走去。他要亲手解决他失败的一生,这是他向老天发出的最后的嘲笑,也是最强大的宣言。
一眨眼,海浪腾起,消失处,沙滩上已空空荡荡,只剩下海浪欢腾的轰鸣,在夜空里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