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怕孤独。这是婚姻的七年之痒,现在孤独不再热忱于向他展示自己的娇媚,而他也厌倦了对孤独的粉饰和蜜语。他们曾在黑夜与白昼里热切地交合,交换着温湿而荡漾的液体,而今他们痛恨彼此,连他们的耻骨都对对方咬牙切齿。
现在,他肥胖的肚腩里装满了厌烦。那时他还是个英气勃发的少年,腹部平坦,里面一无所有除了一无所知;他相貌平平,但是年轻自有它的办法找到一种幼稚的魅力。凭一种天生的狡黠和因早早发现抚摸自己的秘密而带来的骄傲,他在女生堆里说笑着穿梭,这时候,孤独,这小姑娘,只坐在课桌后面,穿着一身素的剪裁很坏的连衣裙,咬着指甲悄悄地瞥他。
孤独很木讷,她不擅长几乎所有的女孩子玩的游戏。过家家的时候,她会突然不说话,发呆出神,弄得别人失了兴致;跳皮筋,她莫名其妙地摔倒,于是在她尝试去玩的那段时间,身上天天是斑斑点点的紫药水;她还会吹鼻涕泡。后来一次,和别人一起玩扔沙包,她是中间躲沙包的;沙包砸中她,掉在地上,她准备捡起沙包,去换那个扔中她的孩子,但是另一边扔沙包的孩子突然冲过来,捡起沙包,掷出去,中间的人四散奔逃;她愣了一会,在明白他们并没发觉她在游戏之中。在引起别人注意的尝试失败以后,她离开了,再也没有回来。
他,很享受看到女生笑容的快乐。他和一个兔子一样的女生天天守在一起。她不漂亮,但年轻的姑娘总是很美。她的眼睛小,但是却明亮的像星星;她亚麻色的头发有芳香的脂质,掠过他的脸颊让他慵懒而舒适;他喜欢趴在她柔软的心口,心情愉悦而平静,而午后的阳光也很顺从他的心意。有一个灵莺一样的姑娘,常常转过来,趴在他的桌上,望着他的眼睛,唱一支很简单的歌;后来,他回想过去,总觉得她的眼神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智慧;有一个鹿一样的女孩,身体纤细而双腿修长,在冬日的暖阳里,她会抬起头笑得很好看。他像是乘着热气球升空,气球里充盈着美好和理想。
从结伴的游戏一去不返,孤独需要东西来掩饰她的失落。一本字典引发了她的兴趣。她按照各种方法去找一个未知的字:查一个字,在解释的最后一个字里挑一个部首,再检索一个看上去有意思的字;端详字典侧面那个V形,思索着每一个音序的薄厚的缘由是什么;她还发现,列在页码旁的字,开头一般都是笔画少的。那个度量衡表里的那个奇怪的μ很吸引她,她眯着眼睛想知道一微米是什么,因为小的东西放远了看不清,放近了就可以看清楚;凝神闭气地眯眼很久,她突然一困,睡着了。
那时他是这样一种生物,欢笑是他饮的露水,幸福是他食的谷草。他像个园丁侍弄花儿,摸头杀是他的兴趣,而温声细语的陪伴是他的工作。他的心思像蜜蜂的喙,知道花的心房里小小的隐秘的忧伤和烦恼。他爱花,也爱花的芬芳,爱如水的文字,爱灵动的笔触,爱轻灵的歌声。他爱花,也爱生长花的田野,爱春天,音乐和诗歌,而他的细而长的喙,让他知道要爱什么。在一切美好中他寻找着甘露。
孤独发育得比一般的女孩子要晚,但是她和最早发育的女生一起接受嘲笑。这些“异类”里的一个,她的胸部开始微微地隆起的时候,毛都没几根男生们便跟大人有样学样地开玩笑,用手去摸她,女生们则在她的臀部悄悄一掐,都看她像一只惊恐的貂的样子嗤嗤地笑;另一个被一个男生天天地缠着,扯她的头发,众人都怂恿和传言,在女生从那男生身旁路过时,猛地把她往他怀里推去——毕竟,班上那个小道姑说了,“宁毁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而孤独被嘲笑,起因是一天上这课,她突然拿着一包卫生巾红着脸出去了;所以大家都觉得她骚。几天后她没法忍受的时候,从教室夺门而出,撞在一个外班男生的身上,于是班里发出像看见耗子的猫一样的惊呼,于是言语沸沸扬扬地升起,到一个多月后那男生转了学方罢休;但是因此大家有说她是轻贱货色了。
孤独以为自己是来了例假,就偷她母亲的卫生巾用,内裤里粘不下,长出的部分就在衣襟底下蹭的沙沙响。但其实她并不是来了例假,只是她自己咬得参差不齐的指甲划出了血。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以为,女人来月经的时候那两片肉的里头那面都是结着疤的。伤口的疼痛可以佐证他人的私喁带来的难堪,她便认为对自己的这种惩罚理所应当。
像同龄人一样,小说开始引起他的兴趣。
“巴尔扎克说:‘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
《白鹿原》就这样吸引到了他。以后他会明白那种感受,那种和灵魂的伟大并行的感受。当白鹿村举全村之力把祠堂修缮为学馆,当一个老儒生铁着头颅带头锄倒百亩的烟田,一个懵懂少年的心怎么能不被震撼呢?而那种淡淡的神秘主义色彩更增加了阅读的仪式感:这是一样很妙的东西,会让读的人贪婪而不知足。他的阅读量疯狂地上涨。很多东西见到一次便是一辈子忘不掉的,孙少安和田晓霞的爱情;驴子闹闹那场惊天动地的欢爱;奧雷利亚诺二世疯狂的饕餮。
这无疑是狂欢。在这场狂欢里,他的蜜蜂的喙变得更细,更轻,变成一根纤毛,在每一阵微风里颤栗着。
当大多数女生的身子都在春天里醒来,早春的花早已开得很盛,不再在寒风里发抖。她们像舒展了花翅的蝴蝶,当旁人生涩羞怯地在童心里向往的时候,她们对自己声音的力量已经有了一点体会,对自己梳妆的作用已经有了一点经验。艳羡是不少的。但是在孤独的身上,青春期还没有一丝迹象。因而,对她的谩骂没有停息过:女孩们心里的羡慕,无疑已经使得早熟者身上的荡妇禁忌失效了,但在还干瘪瘪的孤独身上,她们的发泄不会受到任何阻碍。
在背后嚼人舌头总是会被发现的。但是孤独没有觉察。她忙着自己的事情。
她迷上了解剖。她在自己的床下发现一本完全黄朽掉的,被水泡得很不平整的解剖书,那成了她想象力的源泉。她没有器械,但是圆规,钢笔和从金属文具盒里抽出来的铁丝足以完成很多事情了。蚂蚁是最容易获得的猎物,但是书上没有有关的东西。蜗牛的身体透明,她划开一两只,没有见到什么没见过的东西,就觉得无趣了。蚯蚓则有趣味些,但是她不喜欢那些母的,粗的那一节很容易弄破,流出来的水弄不干净。她从那些黑色的节里弄出来过薄而有弹性的环形的肉,她尝过一两颗。青蛙很难弄到,但是可以抓到蝌蚪,她就把它们养在洗脚盆里,希望它们变成青蛙。可是蝌蚪死得很快,她索性把死蝌蚪拿来解剖,一是弄清楚它们的眼睛和鳃到底在哪里,二是琢磨那根软软的脊索尾巴是怎么不见的。
有两只蝌蚪变成了青蛙,但非常小。她尽可能照书上说的解剖,但是枕孔太小,她把圆规尖扎进去的时候,头骨裂开了,颌断成了两段。要把股二头肌取出来的时候,她先拿了股三头肌,把一头割得丝丝缕缕才意识到弄错了。拿出股二头肌,纤维已经被弄断不少,肌肉在很快地失去弹性。她赶紧找筷子顶着肉往插座里送,但是弄不进去,看不到肌肉收缩。最后她把肌肉接到到两节干电池上,她运气真好,已经快变成泥的坐骨神经给了她面子,肌肉抽了一下但再没有什么动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