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八月中旬开始,就一直小震不断,至少该有十次不止了吧。人们早就见怪不怪。有时见面就拿这个调侃几句,然后一笑而过,没有人再当回事。
前两天,林蓝和朋友秦秋去逛街,也谈到了这个话题。她问秦秋是否因此而做了什么准备。秦秋说她准备了一大瓶矿泉水和很多止痛片。万一受伤了,吃点止痛片可以减少痛苦,万一眼看着活不成或救不出来了,就把止痛片都吃光,起码用不着活受罪。
“你比我想的周到!”林蓝忍不住笑了。
专家们说,地震是不可预测的。也说近期不会有大地震。看来是可信的。因为小动物们没有一点反常。它们才是地震的先知呢。
但是秦秋不理解,如果说人类不能预测出地震,那也意味着他们无法预测出不地震。比如问你:张三来吗?你总不能这样回答吧:我不知道他——来,但我知道他——不来。因为这差不多就是同一个问题。
林蓝没那么好使的脑子,也不爱去想这些问题。因为生活里的烦恼,就像他们的家庭成员似的,一会儿坐在餐桌旁,一会儿坐在沙发上,轰都轰不跑。
最近,总是感觉有点烦。
那天,她正在北阳台上收拾东西,忽然阳台与餐厅相连的推拉门,发出持续的晃动的声响,过了好一会儿才停了。她多少有点慌,嘴里念叨:“请别吓我。”
当时她想的是,又是看不见的家庭第三位成员(她固执地这么认为)给她捣乱,故意气着她吧。
结果还不是。很快就报道处出是4.0级地震,有人虚惊一场。林蓝不怕地震,她怕小偷。
由于住在五楼,她家没有安装防护栏。虽然如此,却从未进来过贼。只要不是特别冷,窗户都是开着的。不开窗,她会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但是那天天亮前,就真的进来了贼。本来林蓝是七点半才会醒的,那天却早早就被轻微而细碎的声响惊醒了。那声音,听起来跟老鼠在啃书似的。她也懒得动,只是在脑子里想:家里难道爬进老鼠来了?怎么会呢?于是睁开眼,看着卧室的门发了一会儿呆。卧室门也是从来都打开的,要不她会觉得空气不够用。突然,一个黑影子歪着脑袋出现在门口,看起来还带着黑头套,给人很瘦很年轻的感觉。林蓝吓得喊了起来:
“有贼!快抓贼!”
贼虽然也吓了一跳,闪身到客厅里,可是,却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也许他在犹豫是跳窗,还是开门从楼道里逃走吧。
林蓝感觉得到,他没有特别急着逃跑。
躺在身边的丈夫被她推醒,一开始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呢。她重复了好几遍,确认丈夫听懂了。可还是感觉,贼依然没离开。这真是太吓人了!
此刻,她希望丈夫勇敢地保护她,也保护这个家,去面对这个贼。可是又害怕他吃亏,不希望他马上闯出去,万一贼的手里有刀怎么办?于是再次大声喊,直到贼真的又从窗户那里爬出去跑掉了。
这时,从床上坐了挺长时间的丈夫,终于下床去客厅开灯,看看有什么损失。损失和富裕程度成正比。他的衣服被从客厅拿到了餐厅,钥匙和身份证件都被扔在了椅子下面,这些东西,贼都没有动。只是兜里的钱没有了,也才几十块而已。
一场虚惊。事后,林蓝还挺可怜那个贼的。那么瘦弱,感觉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冒着生命危险,终于爬上了五层楼,才找到了几十块钱。有这劲头,干点什么不好?
再看看自己的丈夫,在已经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家里进了贼的情况下,却不敢第一时间站出来去面对。都胆怯成了这个熊样!
她不禁有些失望和暗暗瞧不起他。但她什么也没说。她也不希望他冒生命危险。
可终究谁都感觉气氛不佳。没有彼此安慰,没有拥抱和交谈。什么都没有。他们像以往吵过架之后,所保持的那个样子,双双陷入沉默之中。
林蓝早就习惯了。要么用恐惧来对付孤独,要么用孤独来对付恐惧。这比互相激励和支持还见效。痛苦的时候,你会忘了害怕。反过来也一样。
除了脾气爆而胆子小,林蓝的丈夫欧阳博,还是个路怒症患者。开车的时候,总是忍不住骂大街。开一道儿就骂一道儿那种。林蓝看不惯,也劝不住,因此懒得坐他的车。尤其是,他与日常表现截然相反的那一面,当他手握方向盘的时候,自负得就跟掌控全世界一样。也许这种人有很多,但是慢性子的林蓝,非常不欣赏这样的男人。
欧阳博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对自己特别地仁慈,对别人又特别地苛刻。一旦别人出了点错,他就会没完没了又不依不饶。这些还算了,林蓝辛苦给他做的饭,他连一句赞美的话都没说过。偶尔说出一句来,还是——“不好吃”而已。
再加上其他方面的种种问题,两个人不但磨光了多年的感情,连稀薄得像纱布一样的亲情,似乎都没怎么培养起来。所以,当欧阳博告诉她,要出差一段时间的时候,她一点不介意,一个月才多久,好歹不就过去了。
唯一遗憾的是,家里闹贼才过去三天,林蓝仍然心有余悸。欧阳博告诉她锁好门窗,贼不会再来了。还有,切记把门反锁上。
独自在家的第一个晚上,林蓝睡觉都不敢关灯。晚上下班回到家里,天已经黑了,打开防盗门的一刹那,因为屋里一片漆黑,也倍感恐惧。
不知道为什么,她呆在家里有点怕。
上面六楼好久没人住了。下面四楼,老头死了,老太太单身一人,几乎都是住到闺女家里去。大部分情况下,上下楼都没人住,这对林蓝无疑增加了恐怖气氛。
在欧阳博出差的这三个十天里,林蓝和他居然一个电话都没通过。第一个十天,林蓝失望至极,彻夜难眠。第二个十天,她用夜读打发时光,感觉尚可。第三个十天,她可以关灯睡觉了,觉得男人并非必需品。
另外,孤单的感觉,还让她有了一份难言的自傲。孤独的时刻,她是强大的。
等出差结束,欧阳博回到家里,才问她:
“我不在的日子,你还好吗?”
林蓝气不打一处来,但是却说:
“还不错——”她不知何故,又故意说:
“我感觉挺好,而且总觉得家里不是我一个人在住。你不在的日子里,这个家除了我,好像还有别人似的,你要不要听我说说。”
“别来你那神鬼怪了。”欧阳博胆小,最烦她那一套。似乎有点神秘主义,其实是自己骗自己,林蓝就是这个德性。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闻到了一股焦糊味,来自卧室的。他俩从客厅跑进卧室,以为着火了。他们没有看到火,可是满屋子的烟。就像有一大帮人同时吸烟吐出来的似的。但很快,几秒的功夫,烟消失了,焦糊味也跟着没了。检查墙上那三四个插座,什么都没连接,一切正常。这是怎么回事呢?这些烟在封闭的房间里出现,究竟是来自哪儿呢?两个人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一个朋友告诉林蓝,她说清烟是鬼。她把这话告诉欧阳博,欧阳博堵住她的嘴,让她不要胡说。
从此以后,林蓝尽量改掉毛手毛脚的习惯,免得半夜里东西掉下来,欧阳博会一边不高兴,一边埋怨林蓝没放好。
那是个星期二,一个不幸的消息传来。欧阳博的发小去世了。正当壮年,上有老,下有小,他却在睡眠中猝死,再没醒来。一家人哭得死去活来,朋友们为他深深惋惜。欧阳博痛哭流涕。林蓝也参加了葬礼。她还从没看见他那样哭过。
有很多天,他无法从这种悲哀的情绪里缓解过来。林蓝很想安慰一下他,但话到嘴边却选择了沉默。根据经验,以前每次好言好语地劝慰他,他还是说她太粗糙,不懂男人的心,不温柔,不体贴。其实,反过来,也是一样。林蓝有了什么烦恼和伤痛,也只能悄悄地自己捧着脸啜泣。因为她并不想听一个男人来批评和抱怨她软弱和不够坚强。她需要的是理解和爱,但这跟欧阳博似乎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有时候,她会想起离了婚的秦秋,对她说过的话:
“我宁愿忍受一个人的孤独,也不愿意忍受两个人的痛苦。”
她何尝不是如此。原来一颗跳动的心,也可以毫无温度地活着。
今天,她下班后照旧回到家里。到家时已经天色幽暗。停在楼下的车告诉她,欧阳博已经回来了。
她打开门,看到欧阳博站在过厅门口。她把门关上往里面走。路过他身边,他伸出胳膊挡住了林蓝,意想不到的把她抱在怀里。
这是很多年都没有过的了。她挣扎着,让他放开自己。
“你怎么了?”她看见欧阳博眼里闪出泪光。
“我差点见不到你!我休克过去,倒在了单位的地板上。那一刻,我想到的是你,很想见到你,对你说话。可是,完全来不及,忽然间,就失去了一切知觉。后来我醒了,才明白,原来我在意的和一直陪伴我的人——是你,是你!”
他低血糖犯了。很久没这样了。
林蓝也吓了一跳,他要是死了,她在这世界上就只剩下自己了……
她猛然发现,在死亡来临的时刻,他变得无比重要,绝不再是可有可无的了。在死亡面前,还有什么缺点不可以原谅呢?
他们曾经总是争吵。可以为了任何事情,哪怕是一部电视剧。后来吵累了,连话都是非说不可的时候才说。家里越来越安静,静得有点可怕。唯一能让他们团结起来的力量,就是必须共同面对的麻烦事。麻烦解决了,他们又各自回到自己的世界里,不再认为对方有什么不可或缺。
就如这次欧阳博意识到自己生命的脆弱,忽然感觉需要爱和关怀,忽然感觉林蓝对他的意义。可是,如果他一切良好,在得意洋洋的状态下,还能觉得到林蓝的价值吗?他很自私的。
一次饭后,林蓝旧题重谈,问他:
“那次你不是觉得有话想跟我讲,又讲不出来就昏迷过去了。现在你可以告诉我,到底想对我说什么呀?”
欧阳博听了,望着她却只是淡淡一笑,避而不答。再问,他把目光转向了别处。要不他就找借口去开电脑,玩游戏,看电视剧,或者工作……或者什么都没干,也……
林蓝有点失望,顺手拿起一本没看完的书。那是一本日本人写的书,书名叫作《被讨厌的勇气》。才翻了几页,一直没看完。
日子,也许会一直这样过下去吧。
直到有一天,欧阳博的单位同事打来电话,说他们几个同事外出时遇到车祸,不止一人受伤,欧阳博也在……
林蓝听了,内心狂跳!去医院的途中,她手抚胸口,紧闭双唇,怕自己一张嘴,心就会从嗓子里跳出来。她很恐惧,很煎熬,很怕他会死……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如果这就是永别,她会后悔终生。
后悔没有对一个人坦诚地善待过,后悔自己总是要求等价付出,后悔没有足够的耐心去沟通与和解,甚至后悔——如果不够爱,为什么不及时地离开?起码给他一个机会,去尝试新的可能……
可是,后悔,还来得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