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粱一梦

我从犬戎回去的那一天,是暮春。

桃花将谢,梨花初开,千里迎接的铁蹄铮铮,踏着满地的落英缤纷,将五年前深明大义去犬戎和亲的公主迎回久违的大康。

阿兄亲自在皇城外迎接我,内侍替我撩开朱红的车帘,肃穆陌生的皇城近在咫尺。

阿兄隔着不远的距离望着我,嘴唇嗫嚅,和我离开去犬戎和亲前的那晚一样,是一句无声的“阿颜”。

赵浚从马上一跃而下,来到我的面前。我将手伸过去,衣袖往下滑了半截,露出青紫斑驳的一截手腕。

他浑身剧烈地震动,蓦地抬头望着我,眼神震惊。我只当没看见,下了马车朝车内张开双臂,柔声唤:“穆穆,来——”

穆穆真的吓坏了,她才三岁,大康于我是我久违的故乡,对她来说却是陌生的异乡。她怯怯地从马车内探出小小的头,她不敢哭,只会奶声奶气地对我说:“阿娘——穆穆怕——”

我伸手将她抱出来放在地上,摸摸她柔软的发顶:“穆穆乖,阿娘在这里。”

阿兄偏过眼,过了很久才勾着嘴角对我笑:“回来就好……”

我忍住眼里的泪意,抬头对他笑。

我回到皇宫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给阿娘上香。

皇嫂陪在我身边,大概是阿兄授意,自从我回来后,他就一直觉得对不住我,烧完香皇嫂就坐着陪我聊天。

聊到后面,我看她忍了忍,然后垂头开始忍不住哭,握住我的手,语气很难过:“阿颜,你这五年到底是怎么过来的啊?你是怎么过来的啊——”

我看着她难过的样子,其实一点感觉都没有。

可能是这一生的伤心和难过都在那五年用完了,我拍拍她的手,安抚她:“皇嫂,我没事,都过去了。”

是都已经过去了,那样难熬的五年,每晚躺在草原上望着天上的浩瀚星海,我都疑心自己会在当晚死去的五年都过去了。现在的我只觉得,只要还活着就好了。

我只有穆穆了。

穆穆刚开始在宫里还不敢走动,她只会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我带她去御花园里看花,她就会活泼一点。

暮春的阳光已经炙热起来,我在御花园的凉亭里昏昏欲睡,猛然惊醒的时候发现她并不在我身边,连身边的侍女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我站起来沿着御花园的小径分花拂柳地找过去,发现她和赵浚一起站在不远处的梨花树下。

花枝繁花正盛,穆穆拉了拉赵浚的衣服下摆,然后赵浚弯腰将穆穆单手抱起来,折了一支梨花递给她。枝丫受力,满树的花瓣纷纷飘落,落了他们一身。

穆穆在漫天花雨中打了个喷嚏,我唤她:“穆穆——”

赵浚抱着她转身,穆穆挣扎着下地,踉跟跄跄地跑过来,拉着我的裙摆要我蹲下来。我依言蹲下来后,她将花插入我的鬓发里,然后望着我拍拍手,很开心的模样:“阿娘,美——”

我亲亲她通红的脸蛋,抬手将她发顶的花瓣摘下来,然后抬头望向赵浚。他正怔怔地望着我们,见我抬头愣了一下,我笑着问他:“你怎么在这儿?”

他莫名有些踌躇:“圣上说有事找我商议。”

我在那一瞬间明白了阿兄的意思,他总想弥补我,无论哪个方面。

我抱起穆穆站起来:“那我们先走了。”我转身的时候他唤住我,隔着不远的距离,他身后是一树梨花白,他的表情愧疚,对我说:“对不起。”

我笑:“是我自己要嫁过去的,和你有什么关系……”话一出口,我们都愣了一下,这话太过耳熟。

好像是五年前,在我去犬戎到达盐城的前一天晚上,我记得那晚的夜风微凉,我坐在抄手游廊的长椅上,晃着脚喊住他:“赵浚——”

他在夜色中回过头来,俊挺的面部轮廓在墨蓝的夜色中显得很深邃。

我踌躇了半晌,抿着唇轻声向他道歉:“对不起。”他在那一瞬间有些讶异,不过很快就出声解释:“是微臣自己不注意,和您有什么关系?”

他明显也想到了那时候,表情愣怔,这种氛围已经不适合再待下去了。我抿唇,抱着穆穆很快便告辞了。

2

阿兄当晚兴冲冲地来找我,问我:“阿颜,你今天看见赵浚没有?”

我哭笑不得:“阿兄,你别操心了。”

他忍不住笑,又顿了顿,然后认真地望着我:“你知道的,这世上的一切,只要你想要,阿兄都会捧到你面前来。”我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何必强人所难呢。”

阿兄脸上的笑意却更深了:“这次不一样,我问过赵浚了,他说单凭圣上做主。”

宫内的烛火摇曳,我忍不住恍惚了一下。那当真是很早以前了。

我记住赵浚这个名字,是因为一幅字。那年冬天格外天干物燥,宫里西南角的西延宫莫名起了火。那场火很快就被扑灭了,但西延宫还是成了一片废墟。

西延宫是我阿娘将进宫时住过的寝殿,烧毁之后钦天监说这是大不祥,父皇为了安抚阿娘,着人重建后专门在殿前立了一块石碑,是为镇命石,但碑上要写什么内容却迟迟未定。

后来有人举荐了赵浚,我在后宫深闺的时候,听我的阿兄说起过这位赵浚。他是武状元出身,可是令我阿兄赞口不绝的,却是他的那手字。

从大康建国至今,赵浚是第一位有着好文采和笔法的武状元,钦天监选了黄道吉日,给镇命石题字的时候,我也去了。

内宫不见外臣,我陪着我的阿娘站在西延宫旁边的延熹阁上,那天下了小雪,我和阿娘披着白色大氅,雪白的狐毛拂在脸上,有微痒的触感。

旁边新建的西延宫门外,熙熙攘攘很多人。为首的一身青衣,广袖在寒风中猎猎作响,穿得极为单薄的样子。

远处的角楼隐隐三声钟鸣,是钦天监择的良辰吉时。他从旁边的太监手中接过蘸满墨汁饱满的狼毫,动作行云流水,一丝停顿也无。

不消片刻,我看见他将那狼毫安掷到旁边太监捧着的银盘中。

阿娘当时有点不快,偏头朝旁边的侍女说道:“卿为贵臣,才动满京,想来大材小用,是为愤恨了。”

众人散去后,我悄悄溜到西延阁去看了一下,内司的人正在按照石碑上的墨迹拓印到石碑上,赵浚题的是《诗经》的首篇,字迹一气呵成,飘逸如游龙。

为首的司礼太监见到我行礼,我背着手,装模作样说:“我来给阿娘瞧一瞧这碑上的字,不过尔尔嘛……”实际我却在心里想,阿兄果真没有骗我,赵浚真的是大康开国以来至今最文武兼备的人。

阿娘真应该来看看,她会喜欢的,不过阿娘可没别的时间了,她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给我挑夫婿了。

我阿兄着人私下调查做成了一本小册子,阿娘忧心忡忡地翻看那本小册子:吏部尚书有才识但相貌略差;太阁陈阳俊秀但品性不行;刑部尚书倒是品性和相貌都不错……

但是我阿娘临窗坐着翻看了他的册子后,忧心地叹了口气,对兄长说:“这个刑部尚书倒是不错,但日日和刑具、酷刑打交道,把阿颜嫁过去,我不放心。”

兄长笑笑,旁边的侍女在给他剥核桃,细细精致的金锤轻轻一敲,整个核桃剥离出来。

他一边吃一边笑:“母亲,你也忒偏心了,当年给我挑太子妃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上心……”

瞧他这话说的,阿娘轻啐了他一声,一屋子的人都忍不住笑出来。兄长看着我笑,“再说你看中没用,要阿颜自己喜欢才可以。”

我被惯坏了,闻言大大咧咧地说:“还是阿兄懂我。”他故意笑话我:“谁家的姑娘这么不知羞,你且说说,你看上哪家的公子,兄长替你把他绑了……”

当时其实只是调笑的氛围太让人放松,透进窗柩的阳光中有细小浮动的金尘。我莫名地想到那日西延宫前的赵浚,鬼使神差的,我开口就说:“我看那个赵浚不错……”

母妃抬眼望着我微蹙着眉,倒是兄长笑出来:“是的,我怎么没想起他呢。”他当即拊掌站起来,“阿兄现在就去给你探探口风。”

3

口风当然是不了了之了,很久之后,我假装不经意地提起。阿兄收敛了笑意,他不擅长骗我,只是说:“赵浚不太好,阿兄给你挑更好的。”

我面上不动声色,但我知道,阿兄肯定提过了。我没让任何人知道,派我身边的人去查了赵浚。

他确实是拒绝了阿兄的提议,因他有一个青梅竹马的表妹,姓王名菁。母亲早逝,后来她爹又续弦了,那个后母并不好,于是赵浚的爹将王菁接了过来,一直养在身边。

那个宫人很贴心地将王菁的相貌画下来给我看,很普通的一个女子,巧言轻笑,五官极为普通,但笑起来倒是很温婉淑良的感觉。

我拿着那张画像久久不语,我真的从未被人拒绝过。

我从小养尊处优,从未尝过那样挫败的滋味。很多人或许理解不了十六岁小姑娘的心高气傲,像是幼时上课,背《国学》第一篇,我贪玩不愿背,但淑妃家的三妹背得很流畅,太傅独夸了她。

当晚回到寝官,我将《国学》的整个第一章都背了下来。

后来年纪渐长,每次回忆那个时候的自己,还是忍不住笑。到后来才明白,人心这种东西,不是你勉强得来的。

就像镜中花水中月,放在那里,你觉得你得到了,其实只能看看。花在镜外,月在水外,隔着一层纱,雾里看花赏月,总归都是假的。

但我那时候不懂,以前宫里来戏班子唱戏给阿娘听,有一出戏是一介寒门布衣,高中了状元,然后被当朝公主看上了,于是他抛弃了家里的糟糠之妻,攀上了高枝。

那个布衣虽然后来被拉出午门问斩了,但我还是很气愤。气那个仗势欺人的公主,更气那个狼心狗肺的布衣。但是此时,我自己成了那位仗势欺人的公主,并希望赵浚做那狼心狗肺的寒门布衣。

后面的事没什么好赘述的,无非是我逼迫,赵浚多次婉拒,可他的婉拒却让我陷入更加深沉的魔障。

我父皇勉为其难地答应给我赐婚,赵浚不敢抗旨。他接旨的那天正值暴雨滂沱,我在角楼上看着他领完旨沿着官道往外走。

他走得很慢,宫人替他撑着伞,他的一袭青衫很快消弭在漫漫水汽中。万籁俱寂,但是有滂沱的雨声、呼啸的风声。那样大的雨,让人疑心整个夏初的雨水都会在那天下完。

第二天阿兄冒雨进宫,发了一场我从未见过的大火。所有人敛声屏息,阿兄却抬眼望我。

赵浚在接完旨回家的时候被疾驰的马车撞到,伤到了右腿筋骨。阿兄带着御医连夜冒雨赶过去,赵浚疼得脸色发白还不忘写请命书,大意就是自己的右腿已瘸,自知配不上我,求皇命收回。

阿兄拂袖就走,问了当时跟在赵浚身后的侍从。

“奴才也不清楚,赵大人出来后失魂落魄的,那辆马车疾驰过来的时候,他……他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但是……没有避开。”

阿兄怒不可遏说:“阿颜,兄长给你找最好的……”

我偏过头,窗外大雨初歇,浑圆的雨珠从舒展的叶片上滴落。

我叹了口气。其实我没说过,在父皇下旨令赵浚娶我的前一天,赵浚来见过我。

他站在窗外,宫娥拉起一道碧色的帘子。我站在帘子后面,偷偷地撩开一角。

他很规矩地侧对着榻门,眼睛注视着廊下的一株月季,和我说:“公主钟灵顶秀,本是祖上生辉臣才得以得公主的青眼。只是臣幼时已有婚约,不愿做宵小鄙薄的寡情之人,还恳请公主收回成命。”

我在帘子后面抿着唇笑,故意逗他:“若我不愿呢?”

我没想到他会用这种方式来拒绝我。

真的太伤人了。

4

不过那个时候我还很倔,赵浚这种拒绝的方式并没有使我屈服,反而激起了我的愤恨。我太过好胜,太医从他府上诊治归来的时候,我和阿娘他们僵持着,执意要嫁。

这种状态没办法相守……阿娘说,一段婚姻若是存在强迫的因素,那痛苦的将是很多人。而她希望,若我有一天想要嫁人,那应当是因为爱。

但没人能劝服我,只有阿娘有办法,她知道该怎么让我平复下这场执念。

她为我燃了一炷月麟香。

宫中有种秘药叫月麟香,又名黄粱梦,很多年前,据说一个赶考的秀才在梦中过完了自己的一生。

梦醒时分,灶上的一锅黄粱还未蒸熟。他自笑是一场黄粱梦,可其实世上有种药香,你点燃它入梦后,会梦见你选的这条路的最终结局。

这种药香据说是太祖着人研制的,当然,这流传在宫廷深处的闺中秘史,当是另一段风流怨债。阿娘拿到禁药给我时,对我说:“如果你梦醒时分不曾后悔,那你就嫁。”

入梦的时候将将入夜,宫里的遵金地面上铺上了厚厚的一层地毯,来来往往那样多的宫女太监,个个踏上去绵软无声。

我看见了自己的余生。

像是起风的湖面,湖水一圈圈的荡起涟漪,荡漾开去。一望无际的月光倾斜下来,一轮圆月碎在湖面上。

我十六岁嫁给赵浚,梦中的一切都如同走马灯一般,真真切切,虚虚假假,看不真切,听不清楚。

唯独能感觉到梦里带着长年的经久不散的雾气和药味,闪现得太快,最后晃动的湖面定格在冬季。

我感受到身体的苍老,屋子里的铜镜映出我的样子,鬟边银丝,眼角有深深的鱼尾纹。屋外隐隐有哭声传来,在轻幔垂地的床边,我看见了赵浚。

那是随着苍老外表由衷地由内而外生出的一种苍老。我一步一步往床边走过去,屋子里几不可闻,外面风雨肆虐,烛火摇曳。

我靠近赵浚的床头,他也被岁月烙上了痕迹。我弯腰为他整理额上濡湿的头发,他的神志已经渐渐不清,一把拉住我的手。我安抚地拍拍他的手,柔声问:“还有什么事放不下的?”

他睁开眼,眼里却渐渐蒙上一层柔光。他的眼神专注,认认真真注视着我的眉眼。俊挺的眉眼深情无限,过了良久,他的语气怅然而绝望:“菁菁啊——”

我想我的那一生,就葬在这句话里。

我醒来的时候香还未燃完,我偏过头,阿娘闭着眼睛托着腮坐在床边。我抬起自己的手,青葱修长,是十五六岁女儿家的白皙嫩滑的皮肤,一丝褶皱都没有。

阿娘睁开眼,看见我的样子,掀开桌上兽鼎炉的熏香盖,随手端起一杯茶,泼到兽鼎炉里,发出轻微的“滋滋”声。

守在窗柩前的侍女打开窗户,有风吹拂进来,她的声音恍惚听不清楚。她问我:“悔了吗?”

过了半晌,我闭上眼,微不可察地点点头,对她说:“我悔了。”我遮住自己的眼睛,大滴大滴的泪水透过指缝流出来。

阿娘叹息着过来,安抚似的摸着我的手。她弯下腰,将脸贴在我濡湿的脸颊旁,像安抚幼时做噩梦的我:“阿颜乖,不哭,不哭,会过去的。”

我绝望地想,不会过去的。我在黄粱梦里爱上一个人,我嫁给他,为他生儿育女,我陪着他度过了漫长的十五年。青丝成白发,将一颗铁石心肠硬生生地熬成了绕指柔,我想起他临终前的模样。

他反握住我的手,语气怅然而绝望地呼唤:“菁菁啊——”十五年过去,他放不下的是他的表妹,是他的青梅。

如果我现在执意嫁给赵浚,那么等到十五年后,他临终前的遗言是一句“菁菁啊”,我的这一生就都会是个笑话。

阿娘问我悔不悔,我悔了。

所以无论赵浚同不同意,我都是不会嫁给他的。

五年前的锦绣公主没有伸手去捞那个月亮,那五年后更加懦弱的锦绣公主就更不会去捞那个月亮了。

5

不过那个时候也容不得我去捞了,在同一年,阿娘还在忧心我的婚事的时候,那年的八月初八是个好日子,有人嫁女,有人娶亲。

太阁的陈阳娶亲的时候我父皇还赐了一斛的南珠。

宫里有嘴碎的宫娥私底下偷偷议论,陈阳浪荡花心,最后折在一位相貌不佳的寄人篱下的孤女身上,有名有姓,那位好手段的孤女就是赵府那位瘸脚武状元的表妹。

我望着墙角谢了一地的一串红,不知此刻的赵浚该是何种心情。

再次看到赵浚,是他进宫述职后离开。我当时正好从天台寺烧香回来,半途上雨声隆隆,一场大雨倾盆而落。

将进宫门的时候,我撩开车帘就看见午门的正官道前避开宫轿在路边站着一个人,也没有撑伞。离得近了,我才认出来那是赵浚。

我那时已将近两年未见过他,他瘦得厉害,身上被雨打得湿透了,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一副极为消瘦的模样。

我犹豫了很久,宫轿路过他身边的时候,我还是撩开了轿帘,说一声:“赵大人——”

他拱手而立,行了一个礼。我拿起旁边的伞递给前轿的宫女,宫女下车递给他。他双手接过,也不撑开,只说:“谢公主——”

隔着雾茫茫的水汽,我看着他浸在雨中的那条腿,还未反应过来候就已经低声嘱托:“雨天湿气重,你的腿不好,下雨天记得撑伞。回去用草药热敷一下腿,不然晚上又要疼得睡不着了……”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反应过来时,我已经放下了轿帘。不过雨声淅沥,或许他根本就没有听见。

这场大雨一连下了半个月都没有停,或许是为了弥补之前年年的干旱,经久不断的暴雨造成了各地的洪涝,本该收割的庄稼青黄不接地烂倒在田地里。

各地官府纷纷开仓放粮,但各地越来越多的难民并没有减少。随着暴雨趋势的增加,灾情越来越严重。

或许是苍天不佑大康,火上浇油的是,父皇在前庭听各地的钦差汇报灾情,大动肝火猛地站起来的时候突然晕倒了,然后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父皇的葬礼根本来不及大操大办,一切都匆忙得让人毫无还手之力。

阿兄不得不急匆匆地顶上去。我们甚至来不及伤心,阿兄上位后就发了罪己诏。谢天谢地,连绵数月的大雨终于减小了雨势,渐渐停歇。

自从父皇去世后,阿娘就病倒了。眼看连绵的大雨将停,数月未见的阳光为满天的乌云镀上金边的那一天,屋漏偏逢连夜雨,关外一封急报送到了还未展露笑颜的朝堂上。

世间向来不缺趁火打劫之人,在塞外安安分分数十年的犬戎趁着大康深陷洪涝无暇分身的时候,集结兵力,从北方直骑而来。

饱经磨难的北方土地还未从洪涝中休养生息过来,又陷入了犬戎的铁蹄下。

犬戎并非是想要一举南下,只是想要从大康的无暇分身中捞取一杯羹。

他们要北方的五城作为休养生息的根据地,同时为了保证之后不会被休养过来的大康算账,他们的草原之王提出了联姻——

要当今圣上最宠爱的胞妹。

那段时间,我经常能听见朝堂之上吵成一团的声音。朝堂之上根据阿兄的脸色分成了两派阵营,—派主和,一派主战。

主和的以赵浚为主,我躲在内厅旁听了他们的争论。阿兄大为火光,雷霆震怒:“堂堂泱泱大国,岂能怕这些北方蛮夷,如今暴雨已停,寡人岂能遂了那群蛮夷的心——”

然后我听见赵浚的声音:“天灾已除,大康是不怕,有战争就要有兵力,可兵力从何来,从万民中来。”

“如今大康灾后还未休养,此时让这群难民披坚执锐登上战场,保家卫国是铮铮男儿,即使这群吃不饱饭的男儿愿意捍卫我大康威……”

他顿了一下,我撩开帘子,他哽了一下,然后一撩下袍,直直地跪下来,目光澄澈坚定地望着阿兄,“敢问圣上,这些万民的粮从何而来!百姓无粮,将士无粮,何谈保家卫国?”

大堂寂静无声,阿兄喘着粗气,赵浚直挺挺地跪在那里。我阿兄气急,案台上的东西被他扫落至地,没人敢开口说话。

丝绸的遮帘很滑,我站在帘后唤:“阿兄——”一堂的人都闻声望过来,阿兄面色铁青,我冲着他笑:“臣妹嫁!”

阿兄愣怔地站在原地未说话,我转头看向赵浚。他面色沉静,无悲无喜地望着我。

我笑笑:“赵大人说得对,百姓无粮,战士无粮,何来的保家卫国。您是万民之主,一切以大局为重。”

赵浚看着我,拱手行一大礼,沉声说:“锦绣公主深明大义,是大康之福,陛下之福,万民之福——”

只有阿兄在满堂的恭贺声中凄然地望着我,嘴唇嗫嚅,是一句无声的“阿颜”。

和亲一答应,犬戎那边便停止了攻势。送嫁的仪队在半月后出发,由赵浚带军送嫁。阿娘久病,我离开的事是瞒着她的。万里送嫁,人人都道当朝的锦绣公主深明大义。

我并没有太多的机会和赵浚相处,唯一的短暂相交是到达盐城的前一晚,送嫁的仪队在滨州城外扎营。

或许是缠绵的大雨将天空刷洗过数月的缘故,整个夜空是通透流转的墨蓝色。北方的天地广阔,遥遥望去,一派的星河流转,仿佛唾手可得。

我仰头望着天空的时候,赵浚正好巡场。走到我这里的时候,他顿了顿。我坐在抄手游廊的长椅上,晃着脚喊住他:“赵浚——”

他回过头来,俊挺的脸部轮廓在墨蓝的夜色中显得很深邃,眼神冷寂,略挑了挑眉,是一个疑问的表情。

我笑笑,突然如鲠在喉,不知该说些什么好,远处的浅蓝浓墨,一层层地渲染渗透。我踌躇了半晌,最后还是指了指他的腿,抿着唇,轻声向他道歉:“这个,对不起。”

他在那一瞬间有一丝讶异,不过很快便出声解释:“是微臣自己雨天不曾注意,和您有什么关系?”

我寂静无声地凝望着他,他顿了顿,像是叹了口气,不过又不像。我疑心是风拂过,是自己听错了。只因为他轻声笑出来,对我说:“夜深风凉,明日就到盐城了,公主早些去睡吧……”

他转身就走,我忍不住喊住他:“赵浚,你后悔吗?”他顿足,遥遥地望向我。明明不该说的,我明明不该问出这句话的,但我舔舔自己干涩的唇,终是忍不住问出来:“王菁为什么嫁给别人?”

虽然夜色很浓,但我看得分明,他的脸色在那一瞬间苍白暗沉下来,良久才仓促地轻笑出声:“您早些安歇吧。”

那是我和亲前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二天,我穿上了大康的嫁衣,长裙曳拖在地上。大康的战士送亲,长风萧瑟。

北方的风和南方的风不同,南方的风再怎么样都是温湿的,但北方不同,北方的风让我想起宫里的酒,入喉呛人,烧得人眼泪都忍不住流下来。

犬戎的王在盐城外等我,赵浚亲手把我交到他的手上。

我听到长刀出鞘的铮鸣声,他的声音锵锵有力:“这是我大康的明珠,今送到贵国,若是她受到半点委屈,我大康的百万士兵定铁蹄归来,踏尽犬戎的每一寸土地。”

说完,他将剑一用力,插在面前的土地里。剑身嗡嗡颤抖,像是无声的诺言。

6

我在犬戎吃尽了我这一生不会有的苦头,犬戎的王禁锢了我的活动范围。

犬戎的民风彪悍,我自小娇生惯养,那段时间我很怕别人靠近我,每晚做梦都是他狰狞的一张脸。

他的脾气也不好,时常对人拳打脚踢。我在第一年被他打得流产了两次,后来身体就垮了下来。

在我去犬戎的第二年,大康陪嫁的侍女阿碧怀了他的孩子。我们俩身上没有一天是完好的肌肤,青紫斑驳,可我什么求救的信息都发不出去。

在阿碧怀孕八个月的时候,我带着她趁着犬戎的人不注意想逃出去,却在半路被抓了回去。

阿碧受了惊吓,被抓回去的半路上挣扎着生下穆穆之后就去世了。我带着穆穆相依为命,努力地顺从他,那真的是一段连回忆都没办法去想的日子。

我时常凄然地想要落泪,我是大康的公主,却受尽了寻常女子都不会受到的屈辱。

第五年,大康天下太平,阿兄开始各地巡游,以示君恩。他走到滨州城外的时候,陪着我的阿扎姆——是犬戎人,大概看我可怜,对我说:“汉人的皇帝来了,就在滨州城外……”

我在怀里藏了一把匕首,想着这次若是再被抓到就和穆穆一起共赴黄泉。我在当夜骑着马抱着穆穆冲出毡帐营,那是上天唯一一次眷顾我。

我到滨州的时候,正值午时最热闹的巡视阶段,官道两旁呼声震天,戎装警惕的士兵严阵以待。

我拉着穆穆的手一步一步往前走,我知道自己很狼狈,头发凌乱,衣不蔽体,鞋在匆忙的逃跑中也丢了,赤着脚,瘦得我摸自己的手臂时都感到略手。

前面的士兵抽刀对着我,高呼:“何方刁民?速速停下。”

赵浚在最前方骑着马,向下瞥了一眼,眼神冷漠而淡然。我忍不住哭腔,将额前的发撩到耳后,终于失声痛哭:“赵浚——赵浚——”

他的眼神由漠然变得惊疑,而后猛地下马,嘴唇嗫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绝望而崩溃,问他:“阿兄呢?”他在我的这句问话里面如死灰。

后来如他承诺的那样,阿兄震怒,数万大康将士倾巢出动,踏碎了犬戎的每一寸土地,我被迎回了大康。

再次看到赵浚是在阿兄说赵浚愿意娶我的不久后,他神色匆匆,从外面进宫向我道谢。我听阿兄提起过,是为了王菁。

陈阳本性难移,本就是烟花巷陌的风流浪子,越发肆无忌惮。王菁忍不了了,想要和离,但陈阳却不肯写休书。

赵浚和阿兄提起过这件事,阿兄来问过我的意思。

我当时是真的笑出来,临窗的瓶里插着一株梨花,花瓣已经落光了,只剩光溜溜的一截灰色的枝干。我叹了口气:“不过阿兄一句话的事,何苦害了无辜的人。”

王菁和离之后,赵浚来和我道谢时,我疏离地微笑颔首,他不是话多之人,一句多谢之后便相顾无言,他最后叹息愧疚,良久才言:“微臣对不住您。”

我目不转睛地凝视他,笑出来:“我是大康的公主,是阿兄的妹妹。赵浚。”我注视着他,“即使不是你,我也会嫁。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对我感到愧疚。”

他默默地凝望着我,我笑笑:“不要和阿兄说你想要娶我了。”我叹息一声,“王菁已经和离了,以前因为我,你们已经错过了一次,这次总算可以得偿所愿。不要因为我,再错过第二次了。”

他的眼神专注,只是望着我。

我一直看不懂他,这次也一样,他的眼神渐渐柔和,望了我良久,最后退后一步,向我行了一个官礼,说:“您保重身子,臣告退。”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他。

很久很久以后,我听见他娶亲的消息,当晚饮了一坛秋月白。那样呛人的酒,我竟然未哭。沉醉前,我想到多年前从犬戎回来的那个晚上。

他护送我去见阿兄,我当时心神俱疲,总恍惚以为自己是在梦中。在马车里惊醒的时候,我犯了癒症,以为是犬戎抓我回去,所以剧烈地挣扎起来。

那时大雪初歇,马滑露浓,半途上马打滑失足,我又挣扎得太过厉害,所以马车翻倒在官道上。

那样白的雪,我被压在马车下,我疑心自己会死在那一刻,是他急匆匆地从马车里翻出我。我当时迷迷糊糊问他:“你怎么来了?”

他的手其实很凉,不断地擦拭着我额角上的血。他的手在抖,声音也在抖:“我来接你。”

我迷迷糊糊对他说:“我很怕。”

他将唇贴在我的额头上,有温热的气息:“我在,别怕。”

我似乎在哭,意识渐渐流失,我呢喃着:“赵浚,我想回家——”他的声音很坚定,说:“我带你回家,马上就到家了。”

所有的故事都从这一刻起,后来我醒来,终于释怀。

阿兄告诉我赵浚愿意娶我的时候,我不是没有想过,也不是没有欣喜过,在他进宫为王菁的和离求旨前。

后来王菁和离了,我想着,若是那时候我和赵浚说想嫁他,再自私一点点,总是可以如愿的,可是我却舍不得。

如果有一个人能得偿所愿,我大抵还是希望那个人是他的。

我闭上眼,真的做了一场太长的梦。

或许当年的那炷月麟香还在燃着;或许我还陷在那场黄粱梦中;或许等我醒来,年华依旧,春深花长;或许还可以是十六岁那年,道一声“岁月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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