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2月15日
这篇文字会写得断断续续,就先把它分了节。因为敲字的时候得不时狼顾,怕挥弦娘看见,那样不好。我诚实地勾勒老丈母的形象,仅仅是某一刻的触动而不由自主。
题外之话
我那早已经过世的初中班主任终身未娶,七十岁离开世界时竟然找不到遗产继承人,这在我们小镇成为一则传奇。在教过我的老师中,他的教学水平真的不敢恭维,多年后提起当年他连多重复句都划不清楚时同学们都会有揶揄的笑泛起在嘴角。但没有人知道,我无意中继承了他的一个思想,那就是对农村孩子偏爱些。记得他曾经有意无意把我们班的同学分为四等,农村男孩子第一等,农村女孩子第二等,城镇男孩子第三等,城镇女孩子第四等,我是属于第三等的,曾经在背后没少骂他变态。然而,我在骂他的时候可能已经“中毒”了,所以,在我后来从教生涯里,我多少对农村孩子偏心了些,这不太像好老师的做派。我不认为有什么不好,仅仅是一种潜在的意识。
絮絮叨叨写下上面看似与题无关的一段话,是为了验证自己的内心对乡下老丈母的尊重。在我眼里,老丈母朴实善良,夹杂着些许混了泥土柴禾味道的愚昧和板结土壤般的执拗;许是一辈子拘囿于土地和不识字的缘故,有时,我竟然觉得她像一个孩童。
一
前几天小姨子出嫁,按乡下风俗办回门酒累得够呛,七大姑八大姨的都来贺喜,大家乐呵,都没有注意到老丈母堆满笑的脸上烟尘疲惫,还有隐隐的失落。养俩女儿,如今全交代了,当人生大事完成到这份上的时候,土坯房显得孤寂而凄凉。嫁出去的女儿以后回家就是逢年过节看年看月的啦,老丈母肯定这么想但表达不出来。她爱摆龙门阵(四川话。意思是聊天),但不大会说话,老得罪人,有时气得我牙痒。回门酒第二天,客人们都走了,她和老丈人得留下拾掇屋里,还要去接刚出嫁的小姨子回家看看。头天晚上,挥弦娘的几个姨妈说好要到我家玩,老丈母便接口说也要来,挥弦娘就说这次怎么行呢,您还有事呢。这下可惹恼我那老丈母,边哭边数落,还说再也不驾临我家了,后来说急了,还骂我们只顾自己游山玩水,老娘连重庆都没有去过。我因有事先回了城里,是第二天听说这事的。我知道老丈母是冤枉挥弦娘了,可我更知道她说的也是事实。我能够理解,老丈母一个字不识,看着小女儿出嫁后家里就空落落的,和老丈人也没多少话说,心里堵得慌,没处发泄就找了挥弦娘做筏子。盛筵过后的落寞她感受到了却说不出来呵。想想也是,素日里农妇就算养几头牲口,一旦卖出去了,心里也会空落落的,何况人呢?这是一丝说不清道不得的复杂情感。
除夕夜,鞭炮声渐渐稀疏了下去,窗外的喧嚣已然止息,我坐在沙发上抽烟。想起孩子娘说,明年,明年一定接她的爸爸妈妈来城里过年。说过多少次明年了呵,老年人有多少个明年呢?
二
我知道,丈母娘是不能够选择的。但我想说的是,如果丈母娘可以选择该多好呵。
最经典的传说是这样的,一个农村妇女带着女儿到师范校报到,遇到一个穿花衣服的男老师,问班主任是谁,答曰看榜上,看明白了,然后和女儿说,那个班主任是个女的,多半细心。我告诉她这个班主任是男的,她就和我说怎么可能呢,连这都看不出?她居然要和我打赌,我在晕死之前告诉她,班主任是我,然后她讪讪的走开了。
和挥弦娘的爱情故事实在是太过平淡,我在《时间的拐角》里安排她成了翠,这并不代表我不尊重她,而是我忠实于历史,我没有其他爱好,喜欢抱残守缺。但我很顺势,多年以前教我地理的那位国民党军统特务出身的老师已经告诉我,如果要漂浮在江面上你就要什么都不想,所以,对于生活,我真的从来没有追求过。我选择挥弦娘,是因为我需要安定。
当年的老丈母可以在我上课的教室外大吼大叫让我心惊肉跳,后来她告诉我这是习惯,在田埂中喊叫其他院落的人是乡下人的常事。当我和挥弦娘准备结婚时,我的老丈母亲切地告诉我,她家里还有很多欠帐,而我一下就明白我依旧逃不开为讨老婆而花钱的命运。挥弦娘说我记仇,不对的,我只是记忆很好,但我真的不会因为从前的记忆去报复什么。很多时候我真的觉得悲凉,为什么我只能在野渡写这些呢?很好的记忆不是我的错,但我从没有用记忆去怀恨啊。
俗话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中意,呵呵,啥滋味,我真没有享受过。我弟弟的丈母娘对我弟弟那个好,让我口水三千丈。
我讲得够多了。
这些都不能够成为我写这篇文字的理由,我只想透过我和丈母娘关系的个案去解读一种文化,在这种文化的背后,是这块飘摇土地上的农民!
三
丈母娘的家单门独户,在半山坡上,土坯房。因为丈人当初疏忽,连窗户也忘了挖,黑黢黢的,狭窄潮湿。在他们那一带,是算差的了。也说起过盖房的事来,缺钱。而老丈母也总说,盖什么房呢,两个女儿谁会守在家里,我们老了,有得吃就够了。说是这样说,却多少感觉有另外的原因,我倒也不想说破。
和所有中国农民一样,他们在土地上寄托着希望。然而,始终让我纳闷的是,无论他们怎么努力,似乎都距离幸福生活很遥远。我无数次想寻找原因,并尝试提出一些建议,可老丈母比我想象中要执拗得多。好多次,我站在老丈母家门前望坡下一簇簇竹林掩蔽的村落,也去到那些院落中做客,我不得不承认在农村,养儿子和养女儿还真的不一样。儿子大了,得娶媳妇,多少得有一间稍微体面的屋子。在老丈母看来,自己养俩女儿,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不在家住,那屋子自然就没有必要修缮了。最让我奇怪的是,从前老丈母家为了供俩女儿读书,家庭经济困窘一些还能说过去,可当挥弦娘毕业了,逢年过节或者农忙时候还给家里钱,却越来越显得困窘,这在数学上是绝对不成立的。终于,我有一天痛苦地得出结论,贫困是因为他们的思想。
我到过很多农家,我家也好些亲戚是农村的,但我真还没有发现像老丈母家那样的屋子和陈设。后来是挥弦娘的外婆道出了缘由,老人说我老丈母不能干,倔。想想也是,连挥弦娘也只有叹气的份。按理吧,他们年龄也不算老,老丈人会石匠的活计,出门做做工是没问题的,可要命的是我那老丈母对厨房里的活计搞不太明白,老头子出门久了恐怕就只有咸菜稀饭混顿头。我娘私下问过以前俩女儿小咋过来的啊,老丈母骄傲地回答都靠老头子,真让人无语。
自打挥弦娘和小姨子开始工作后,老丈母口里倒是说趁还能劳动就多做点农活,也算给我们后人减轻点负担。这话听得我暖暖的,觉得老丈母虽然没念过书却深明大义。事实上却不对劲,不是他们变懒惰了,而是在思想上产生了一种东西,说直白点,就是缺少了精神动力。于是,很多次老丈母来家里,我都听到她对我娘念叨说人老了动不了啦,然后就开始“安排”说如果他们今后不能够劳动了,俩女儿得一人养一个。我是最反感这样说的,我讨厌被人安排。其实,赡养老人我懂,真的到了那天,以我自认为良好的品性我不可能坐视不理让人唾弃。但是,我真的很厌恶老丈母在我娘面前说自己如何老了,她比我娘小十多岁呵。每当这时,我娘都用眼神把我“控制”着,怕我和她抬杠气坏了她,娘说,那样会让挥弦娘不好受。
其实我也明白,老丈母心直,想着啥就说啥。在她心里有一个担心,怕自己是带女儿的,将来老了没人赡养,在农村兄弟姐妹为赡养老人扯皮的事很多,老丈母或许耳闻目睹后更感觉到自己没养个儿子将来无靠。这念头一旦产生,要打消恐怕有些费力。我也想过,把我在派斯学院的那套旧房子给他们住,可是,那是文化单位,以老丈母的个性恐怕也不成,而且一旦离了土地,又没个爱好的(连电视都看不明白),那日子也不见得有滋味。不过,恐怕这也是最好的办法了,我就累些,得培训他们如何使用气灶之类的。可他们愿意吗?也是一个未知数。
老丈母常常抱怨老丈人不带她出去玩,呵呵。老丈人总没好气回答她。后来就抱怨挥弦娘不带她出去玩。其实她不是要玩,是想看看热闹,在那清冷的半山坡上土坯房中年复一年呆着,哪有不腻的呢?寂寞,可怕的寂寞。每次来城里,娘都陪着她去逛街,可她老像个孩子,走着走着就掉后面了,逢上面熟的人还去搭讪,弄得人家直扣脑门,娘也觉得好生尴尬。这问题本来也好解决,尽量陪着她走走瞧瞧就是了。可再让她去远一点的地方就真成问题了,因为她特晕车,有时短短几十分钟都受不了,宁愿下车走路,我们又怎么带她出去呢?那天她责怪挥弦娘不带她出去玩,说重庆城都没去过,我就说了干脆就带她走一次。可我提出来,她却不干了,说晕车,这不是叶公好龙么?唉,晕车还好,我是晕死。
四
文字多少有抱怨老丈母的嫌疑,很是不安呢。古人说要为尊长讳,我写这些似乎不怎么厚道。其实,我心里很尊敬老丈母的,想想她老人家养了二十年的大闺女,被我像偷菜一样一把给掐了,自己反倒品尝孤单,既不公平也不和谐。但历史终究是历史,历史是文化。
话得说回来,我真要记恨老丈母也不是没有理由的。当年挥弦娘已经和我好上了,她老人家竟然装着不知道收下了另一户上门提亲人家的水果糖,要不是我当机立断力挽狂澜恐怕煮熟的鸭子早飞了。至于说后来我和挥弦娘准备结婚时告知她,她竟先和我讨论如何还帐,还附带讨论赡养问题,对她的高瞻远瞩我实在吃不消,壮了胆和她理论了一番,结果毫无悬念,弄得她一把鼻涕一把泪数落,毕竟我横起来是不计成本的。幸好这并不影响后来丈母娘跟女婿的感情。
按挥弦娘的老外婆说法,我老丈母是有些笨手笨脚闹不清套头。说不勤劳吧是冤枉她了,每天都在忙活,一年喂猪种菜打谷,再养些鸡鸭换几个钱钱。可我就不明白,老丈母家咋会总是在价高时捉猪崽而偏在价贱时卖猪;我也闹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鸡鸭常常被贼偷,更不明白大家都添加饲料喂猪他们就非得用红薯和玉米面。有一年农忙我跟着挥弦娘家去,见她煮很多饭,就问哪能吃这么多?老丈母回答说这有什么,吃不完就喂猪噻。天哪,那可是白米饭啊,太奢侈了吧。我劝他们适当添加点饲料,他们说饲料得花钱。原来,在他们眼里,自己种的粮食是不花钱的,我只有气结的份。
鸡鸭被偷就更是怪异。好不容易一窝鸡鸭长大了,却给小偷光顾了。有两次被偷得一只不剩,打了电话给我,我就让挥弦娘把那些鸡鸭按市价算成钱给她,算作补偿。后来我一想,不对呀,这鸡鸭又不是我偷的,怎么我去赔钱呢?再后来我就让她尽量家里要留一个人,细心点,还说了再丢了我就不赔钱了。呵呵,也怪,后来就很少丢鸡鸭了。
老丈母在家是掌握不了经济的,钱钱在老丈人那里管着,有什么花钱的得老头子说了算。当年我娘摆杂货摊时我见多了类似形景,一农妇在摊前看上了百雀灵或者蚌壳油,就拿眼睛瞅旁边的男人,得到恩准方才喜孜孜地购买。倘是男人不作声,只好看看然后放下。我相信赶集时老丈母多半是这样的待遇。为此我和挥弦娘动了一番脑筋,有时给钱就分开给,让她收好了,有时买必需的东西也可以不用瞧老丈人脸色。谁知她老人家潜伏不下来,很快就暴露了,结果那钱钱又进了老头子口袋里。
老丈母有时来电话说想来城里玩。玩就玩吧,我娘是极豁达真诚的。可老丈母来了住上一天多就说要回去,娘留她也不答应,说家里鸡鸭得照看。娘就说有挥弦外公在家里不用担心。可老丈母却说,挥弦外公耍心重忘性大,不放心呐。老丈母很喜欢挥弦,可挥弦不亲昵她,看得出她很失落。这也不怪挥弦,毕竟外婆几乎没有带过他,而且他嫌外婆话多不着边际。私下和挥弦交谈,告诉他尊重外婆是感恩母亲,要原谅外婆,是那个闭塞的环境造成的。现在感觉挥弦对待外婆好多了。从前觉着老丈母话多而且不看场合确实有点糟糕,一次我陪她去人民医院看病,拜托朋友找到一个有些名气的大夫,她一进诊室就滔滔不绝说这说那,最后医生恼了,问她是谁给谁看病来着,我在旁边尴尬异常。久了,我也习惯了,而且我知道,她想和人说话,哪怕说些家长里短的,她也开心。她不会表达,但说着话总感觉空气是暖和的吧。
有时我也想,接她和老丈人来城里住一阵子,或者接了来过节。可家里牲畜得有人照着。倘是接其中一人来,那另一人在那荒凉的半山坡上就更不是滋味。
小姨子出嫁了,那屋就更清冷了。除夕那天,我站在阳台上望着窗外漫天烟花,耳边是鞭炮劈啪,我就想啊,在那半山坡上孤孤单单一座房,老丈母和老丈人也许会在门前张望,他们能听到下面院落里零星的鞭炮声,也能看到偶尔绽放在乡村夜空中的烟花,可是,在他们心里,会有灿烂的烟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