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少经费的童话


我是艾德莱德,遥远的东方国度的公主。现在我遇到了一点生活上的小困难,有点不知所措。

身为一国之公主,即便不是挥金如土,锦衣玉食总要有的吧;不过很遗憾的是,那种生活已经成为了我美好回忆的一部分,那些令我无比快活的日子已经离我远去了。你一定无法想象,我现在正在另外一个国度做着名为贵客,实际上在打杂的劳役生活。

这一切都要从一年前那个一般般的早晨说起。我还记得那时天还没有大亮,只是在东边有一点浅浅淡淡的晨光,与无边的深蓝于天际交汇,西边的一弯月仍然群星璀璨。东国是这片大陆上离太阳最近的地方,只有在那里会见到那样的景色。那时,人们都醉梦沉酣。不过随后的一声巨响,打破了东国最后的宁静。

那是东国有史以来最惨烈的一次地震,人们从破碎的梦里惊醒,四散溃逃,脸上布满了惊恐的泪水;残骸和哭号遍布在废墟之中,升起的朝阳就像鲜血一样映在我的眼里。那场灾难里,我的哥哥也永远离开了我。我发誓那是我不到二十年的短暂人生里最大的转折点。

我记不清楚当时的我究竟是怎样的心情了,记住那些也没有什么意义,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不过后来因为那次地震损失太大,国库不足以担负起恢复原状的财政支出,这使得猫哭耗子的新纪元教会见缝插针。教皇以我作为东国特派使节的条件,答应借钱给东国。我不知道我对教会来说到底有什么意义,我甚至不觉得我有什么意义,可能是教皇看我长得挺好看,想找个吉祥物代表教会去奥斯兰提斯搅浑水吧?反正我就这么阴差阳错地再次踏上了奥斯兰提斯的领土,以一个人质的身份。

父母经常说我不成器,游手好闲,总有一天要吃亏,现在我果然得到了我的报应。刚刚来到奥斯兰提斯,我便被王城侍卫接进王城。我原以为卡尔叔叔一定会兴高采烈地迎接我,摸着我的头说我又长高了,可是人生总是事与愿违。奥斯兰提斯的一切都与十二年前不一样了。

尽管那些金碧辉煌的建筑都是我所熟悉的,可是当我走进王城的大殿,往日的繁荣气息被一种清冷与肃杀取代,中央属于卡尔叔叔的椅子如今坐着一个让我感到既陌生又熟悉的人。

高大瘦弱的身躯,白皙到看起来有些病态的皮肤,沉重又笨拙的头冠遮住了他的半张脸,可我不知怎的一下子便认出了,他是卡尔叔叔的小儿子里斯特,传闻中的黄昏领主。尽管头冠隐藏了他的视线,我仍然能看见他那一双苍白的眼眸,它带我回到了另一段回忆里。不得不说,我的人生还真是很丰富呢。

我是里斯特,不过没有什么人知道这个名字,如果说黄昏领主可能更准确一些。不过我个人不太喜欢这个称号。

我的父亲正是伟大的国度奥斯兰提斯的王,奥斯兰王室因此而荣耀。但我想我的存在的确使我的家族蒙羞了:我生来一副女孩的面容和羸弱的身躯,与英勇骁健的大哥和美丽自信的姐姐站在一起,我总是那样格格不入,活得像个笑话。

我好像并不属于这个家庭一样。

为了弥补我这个基因的错误,父亲从小将我当作女孩培养,把我关在一间王城的偏僻小屋里。十年来,我的童年和所有回忆几乎都在那个小小的空间里,在窗外狭小的世界里,我能看见的只有尖尖的塔顶和四方的天空。

我并不归咎于任何人。我明白父亲的良苦用心,他也并不想使我终生受到臣民的诟病;还有我亲爱的兄长和姐姐,他们总是隔三差五地偷偷翻窗来到我的他们总是隔三差五地偷偷翻窗来到我的小小天地,带给我很多城里流行的小玩意儿,对我讲那些稀奇古怪的奇闻。我深深爱着我的家人们,从未放弃如此不堪的我。

小时候的我与那些同龄的孩子相比有更多自我相处的时间,我常常通过思考人生来消磨时光。我很早就有这样的觉悟:或许这个小房间就是我的一生。从不知希望为何物的我在我八岁的那一年迎来了第一个转折点,那是一个奇怪的女生,当我还未察觉的时候,她好像已经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并对我有着极其深远的影响。

她的名字叫艾德莱德。

我记得那个日渐消沉的傍晚,太阳的最后一片余晖也消逝在地平线上,取而代之的是新月的清辉,撒向奥斯兰提斯的每一个角落。我那时坐在窗前思考人生—那已经成为了我的每日惯例,一个不速之客推开了我的门。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艾德莱德,她拥有一张与我们不同的东方面孔,还有很长的黑色头发,不得不说那时的她就已经很矮,不过她比现在要白。她见到我好像有一丝惊讶,但很快她的眼神冷静下来,只是气息不太均匀,好像刚刚奔跑过。

“太好了,你是我在这里见到的唯一一个活人。”

这是艾德莱德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的世界第一次出现了如此无礼的人,这并没有使我感到被冒犯,反而令我感到一种快乐,除了哥哥姐姐,从没有人会这样对我说话,他们永远对我展现一种礼仪性的疏离。

艾德莱德好像很不拘小节,这与她身上华丽精致的衣裙不太相称。她大步地走进屋来,目光毫不掩饰地环视着我的房间,“你住在这里吗?好小。”

紧接着她说出了一句出人意料的话:“你这么漂亮的人住在这里实在太可惜了。”

漂亮?在我的记忆里,没有人用这个词形容我。我很确定她不是一个正常人,她竟然把软弱无能的我用漂亮来形容,真是太奇怪了。如果换在平时,我可能会感到愤怒,可是当我面对艾德莱德的时候,我发现愤怒是徒劳的,好奇逐渐在我心里占了上风。

“你是何人?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我表面上冷静地试探道,或许这样的语气能使我显得有些气势。

但艾德莱德显然不会因此有所动容。“我是艾德莱德,是东国来的。父亲和母亲在一个金闪闪的大厅里和一个长胡子老头聊天,我自己一个人在城堡里玩。可是你们这里实在是太绕了,我走了一会就迷路了,一直走到现在,也没有人能帮我回去。”突然,她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不顾一切地拉住我的衣服,“哥哥,你是知道那个大厅的吧?你能帮帮我吗?”

我再次被她震撼了。简直不可思议,她第一次见到我,竟然认出我是个男生!为了掩人耳目,以及遮挡我瘦弱不堪的身体,我一直穿着厚重宽大的裙子,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可我不被允许随意离开这里。”我无奈地对她说。

可她却狡黠地一笑:“没关系啦!这就是我们的秘密,我肯定不会把你偷偷出去的事告诉别人的!”

我觉得我可能是中了她的什么魔咒,自诩无欲无求,对门外世界毫无兴趣的我竟突然对外界有了一种好奇,并且这种好奇在我心中迅速膨胀。然而,这对我空荡荡的心来说只能算是微弱的波澜,我无动于衷地站在那里。

艾德莱德有些恼怒地丢开了我的手,但想到我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她进行了一个无比令我瞠目结舌的行为:她将我从房间里生拉硬拽了出来。

“好了,现在是我胁迫你出来给我指路,不关你的事,这下总行了吧?”她甩了甩手,好像还很骄傲。

她的力气真是大,我当时在心底默默地想。但我无法否认,当我跨出门的那一刻,我确实感到,这世界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去大厅的路程其实并不远,只是路线比较绕而已。一路上,我尽量与她保持着距离,也不太想同她谈话,可她却没完没了的说个不停:来到这里的长途航行使她在船上吐了好几回,奥斯兰提斯的天气太热让她很不舒服,但是王城花园的花修剪得很漂亮之类。我没告诉她,那些都是我不曾见过的。

大厅转瞬间已经近在咫尺,“进去吧,我要回去了,不能让父亲发现我在这里。”话刚出口,我便意识到我说错了话。

“父亲?你父亲是谁?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艾德莱德有些急切。

“我不想告诉你。”我有点无力,跟她相处已经耗费了我太多精力。

“你不告诉我,我怎么找你玩啊?”

“我不想和你玩。”我再次残忍地拒绝她,可这几乎就是对牛弹琴。

“你不告诉我,我就告诉里边那个白胡子老头,说你偷跑出来!”艾德莱德指了指大厅的方向,很是得意。

……我就知道,早知道就不该给她带路。“里斯特,”我转身离开,“不要来找我!”

事实上,艾德莱德第二天又来找我了,之后的半年几乎天天如此。我竟然逐渐习惯了她的存在,我发现我根本无法拒绝她。

记忆里模糊的脸与面前的脸逐渐重合,我才恍然,原来曾经还有那样一段有趣的时间,只是如今这一切好像都物是人非起来。自从我再次来到奥斯兰提斯的这一年来,里斯特对我相当冷漠,就好像我们此前完全不相识一样。

教皇安排我作为教会特派的使者,与奥斯兰提斯建立交流。听起来冠冕堂皇,实际上就是让我给奥斯兰王室打杂,做些端茶送水的工作。不过现在的奥斯兰王室只剩下里斯特一个人了,我的工作倒也很轻松。

关于里斯特是卡尔叔叔的小儿子这件事,是我认识他一个月以后才听说的。那时候我好像傻得有些可笑,他的衣服上面明明就有奥斯兰王室的徽章,我为什么从来就没怀疑过他为什么会穿着那么华丽的衣服住在那样的地方。但是我那时还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就原谅我吧。后来,我不仅发现他是个小王子,还发现一件足以令小时候的我惊天动地的事情:

里斯特会魔法。

我并不是在胡说八道,他是真的会魔法。但是他好像很不希望这件事被别人发现。我还记得那个明媚的午后,我提着裙子,费尽力气爬进里斯特的窗户—我并不想这样,那是因为里斯特想尽办法不让我接近他,于是他锁住了房门。但当我爬上来的一刻,面前的景象又差点让我掉下去。

里斯特拿着一支金色的魔杖,面对着一只扑棱着翅膀的灰雀,手里上下翻飞,灰雀的双翼之下便出现了一条细细的,蜿蜒的,宛如树杈子一样的东西,一直延伸到我的脚底下,又从我的脚边溜走,去到了外面的远方。灰雀在我震惊的目光里一蹦一跳地走向窗边,又像乘着滑梯一样嗖地滑了出去。我感觉到我脑子里的齿轮们飞快地转了转,然后才意识到,里斯特在用魔法帮助飞不起来的灰雀回家。

里斯特抬眼看到了我,他像是做贼一样,飞快地将魔杖藏了起来,结晶的树杈子状物体也随之一下子碎掉了,我被它们反射的太阳光晃了眼,就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一样。

“不要过来,快点忘记你刚才看到的一切。”他的语气更加冷漠,像是在命令我,但我看到他苍白的脸颊上有些微红,这使得他给我一种健康起来的错觉。

“为什么?你不是在做好事吗?”我很不解,“你会魔法吗?”

听到魔法这两个字,里斯特好像听到了什么禁忌,他瞪大了那双灰绿色的眼,几乎是恼羞成怒地说道:“我不会什么魔法,艾德莱德公主,无论如何,这与你无关,”他顿了一下,上前一步,“我警告你,不要到处宣扬自己的所见所闻!”

我却被逗乐了,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真是好看啊,连生气也这么好看,也好温柔,如果是我遇到这种事肯定会揍人然后大哭大闹的。

里斯特白白的脸颊就在我的咫尺之间,有一半被打上了恰到好处的阳光,这比我第一次遇到他,他的身影完全处于暗淡的暮色之中要漂亮多了,尽管他无论怎么样都很漂亮。可此时我才清楚地感觉到我的心有这样一刻曾为他狂烈地跳动。

嘣嘣嘣地,真是吵死我了。

“我才没有这么无聊呢,里斯特王子,”我有些心烦意乱,“可是你就是会魔法,不要不承认了。为什么你看起来好像因为这件事感觉很丢人?”

里斯特凌厉地目光收敛了一些,抿着唇不说话。好像过了一个世纪,他才用极其细小的声音说“魔法不应该出现在我这种人的身上。”

“难道这里的人不喜欢魔法吗?”

里斯特颓丧地摇了摇头,额前垂下几缕银白的碎发。“不,只是他们喜欢的不是结晶魔法。在这里,结晶魔法是不详之兆。我会使我的家族蒙羞。”

“这是事实并不是那样,不是吗?你的魔法没有害人,我还看到你用它送小鸟回家,这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那一刻,里斯特的眼神里闪动着我不明白的光,“可是没有人会相信的。”

我不觉得我的三言两语就能使他受到鼓舞,乐观面对生活,不过他还是在往好的方向不断前进着。从那以后,他好像对我没有那样排斥,心情好的时候还会偷偷地给我变魔法,虽然那是我软磨硬泡地求他的。不过那是我童年里最快乐的回忆之一,我和里斯特夜里就躲在奥斯兰城堡的某个偏僻的塔顶房间,坐在小小的窗口,数着月亮旁边有几颗星星,夜深以后外面还亮着几盏灯。里斯特用他的魔杖放了小小的结晶烟火,在空中画了会跳舞的仙子,还给我讲了很多他从他哥哥姐姐那里听到的故事,它们一起构成了我每个夜晚的美梦。

可是,像我这种人,美梦不一定会成真,但噩梦一定会如期而至。

从某一天开始,我再也没能敲开里斯特的门,不是因为我不想,是因为我没有那个力气了。

一开始,所有人包括我都以为我只是染了风寒,可过了几天,就成为了高烧,烈火燎原,好像要把我烧的连灰也不剩。连着两个星期,我几乎没有清醒的时间,我感觉我一会在天上飘着,一会又死死地坠向深渊;一会感觉很热,一会又觉得很冷。不知道那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我知道那是我的病又发作了。在我八岁之前,任何一点小的病痛,在我身上都能发展成灾难。医生曾说过我一辈子都会这样。

可是奇迹却光顾了我的面前。有一天,我感觉我的眼前发出了炽热的白光,我想睁开眼去看,可眼皮就像有千斤重,怎么也睁不开。然后,我的世界就清凉了,再也没有了那种被厄运吞噬的感觉,也再也没有了被烈火灼烧的疼痛。

“那不是奇迹,是领主救了你,他分割了自己一半的魔法力量转移到了你的身上,由于那些力量在他身上根深蒂固,他分割的时候连带着自己的一部分灵魂也转移到了你的身上,这就是你后来一直健健康康长大到现在的原因。”教皇对我语重心长地如是说。那已经是我后来去奥斯兰提斯的路上的事了。

“领主就是你一辈子的恩人,我带你再次来到这里也是因为这个。”教皇正义地声音回荡在我的耳边,“艾德莱德公主,你生来有罪,可黄昏领主却拯救了你,让你免除了惩罚。你应该知恩图报,在你的恩人危难之时倾尽全力帮助他。”

“危难?”

“是的,你的恩人现在独自面对着危难,他的家人全部离他而去,他的王国四分五裂,岌岌可危,他不得不撑起那面黄金的奥斯兰之旗。”

通过教皇,我了解到,在我离开奥斯兰提斯回到东国后的第二年,奥斯兰提斯爆发了内战,国王卡尔·奥斯兰薨于战争之中,大王子詹姆士不知所踪,公主奥利弗为了保护王国远嫁边境,曾经繁华奢靡的王城里如今空空荡荡,只剩下了从未于公众面前现身的小王子里斯特。

我有些意外,原来是他救了我。可我并没有多少感激,因为过去的这些年里,我对关于在奥斯兰提斯的记忆已经渐渐褪色了,只有那些梦偶尔会来光临。听到这些令人心碎的事情,我仅仅是有些感伤,没有想到已经发生了这许多事。

既然是里斯特救了我,那么我应该报答他吧,即便是端茶送水的卑微活计,也没有什么吧。

可我没有想到,里斯特竟然真的让我端茶送水。那天的见面,他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里里外外对我透着疏离与陌生,就像从来没认识过我一样。我也什么都没有说,因为我既迷惑,又感到无话可说。只是教皇一个人自导自演,侃侃而谈,临了,里斯特丢下一句“那就让艾德莱德公主亲身体验一下人间疾苦,亲力亲为吧”,走了。

就是那时候,我感到我面对的不再是里斯特,而是黄昏领主了。

四(上)

艾达经常给人一种很聪明的感觉,但其实很多时候她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样聪明。就比如她直到现在也不知道我是在故意刁难她,她还以为我失忆了。现在的她成长了很多,并不敢和我吐露心声,但她的一些表情和动作仍然出卖了她。

我把她安置在我隔壁的房间,对她说这样方便你随时干活,随叫随到;又叫她不要穿又长又厚的裙子,因为那会耽误很多时间;还经常故意把她努力擦过的桌子弄脏叫她再擦一遍,失手把茶杯打成碎片。

我对她的所有认知还处于十二年前,于是我天真地以为这样就能让她知难而退,对我大喊大叫然后哭着跑走,再也不回来。

可那只能是十二年前的她会做出的事,我不知道她会有这么大的变化,变成了地上的蚯蚓,撵都撵不走。

她在受到种种打击之后不但风平浪静,反而还更加有兴头了。看起来,她非要让我恢复记忆不可。更可怕的是,她任劳任怨,“希望我能做些什么,好帮得上你。”她总是笑着对我说这句话。

笑得令人有些哀伤。

艾达和我就像两个平行世界的人,如果不是十二年前那一次偶然,我们也许永远不会知道,在世界的另外一边还有着彼此的存在。只有一点是我们相同的,那就是都受到了新纪元教会的控制和胁迫,那也是我对艾达如此希望她知难而退的根源。

奥斯兰提斯的内战以奥斯兰王室的完败收尾。父亲的牺牲,兄长的失踪以及姐姐的远嫁都让反对派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欢欣鼓舞,他们每日每夜地在王城的每一个角落高唱凯歌,尽情纵酒。在他们的眼里,是一个残酷得令人深恶痛绝的政权被摧毁了,他们得到了完完全全的胜利。我很难过,也无法理解,为什么和蔼的父亲和兄长姐姐会受到这样的污蔑?可我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像个见不得光的虫,蜷缩蠕动在没有人知道的角落。我就是这样一个失败又无能的人,我不配作为奥斯兰的孩子。

我就这样在自我谴责之中苟且过活,我无法去死,因为我时时刻刻等待着复仇的那一天,但凡我还有一点点机会,我也决不能让任何人玷污奥斯兰王室的清誉。而那些鸠占鹊巢的人终有一天会为他们的所作所为而付出代价。

所以我等来了那一天,教皇路易斯找到了我。

他在初次见面时对我展示了绝对的忠诚,他相信奥斯兰王室的无辜也承认奥斯兰政权,他向我发誓会倾尽全力复兴王室。

但他也向我提了一点小要求:在夺回政权之后分几座城池作为回报教会的谢礼。

当他向我抛出这个不纯洁的橄榄枝的时候,我就明白这并不是什么平等的交易。教皇有野心,而我却必须满足他那不停增长的野心,因为我实在过于软弱。可是眼前只有这么一条路,而我没有选择。

为了夺回父亲曾经的一切,我答应了教皇的请求,作为名义上的奥斯兰王室继承人,而教皇派出了教会军,以尊王攘夷的名头很快清除了反对派势力。王城终于变干净了,而我也成为了统制奥斯兰提斯偌大领土的黄昏领主。那一年,我十六岁。

可是在兑现了当年承诺之后,教皇路易斯却以替年轻的我分忧为由盘踞在王城,像一条毒蛇一样匍匐在王座之下。我的面容像女子一般无力,身躯也像将死之人一样羸弱不堪,我深知如果以这样的形态暴露在世人眼前,定会引起民众的不满,于是,贴心的路易斯又提出由他来代替我面向所有臣民。

我知道,路易斯已经在权力的阶梯中一点点瓦解了理智,他眼里的贪婪一步步地扩大,再扩大,或许有一天,我会在梦中被他杀死,又或是在吃饭时被他毒死,然后将奥斯兰提斯纳入教会统治区域的一部分。我很清楚地感到,他只差一个契机,那一天不会很远了。

但艾达的再次出现是完全在我意料之外的。十二年过去了,她变成了一个大姑娘,眉目间的稚气与戾气全无,只是仍然留着长长的黑发。我还是认得她。

只是我无法推测出教皇带她来到这里的目的,但无论如何,我都明白她会被卷入这场纷争,她会遇到危险。

所以我想尽了所有能想到的办法逼她离开。我不想让她因为我这个不相干的人而受到一些不应该发生在她身上的悲剧。

这样想着,我更加坚定了决心,慢慢地睁开眼睛。直起身来,眼前是一片黑暗,窗边的纱幔静静地飘摇着,月亮的清辉洋洋洒洒进来。

四(下)

可我如今早已经被路易斯软禁了起来,究竟有什么能力保护我想要保护的人呢。我不禁自嘲起来,时隔四年,我再次被推入了这个房间,根本没有人会知道我身在何处,大概也不会有人想要知道。

这里只剩下一个人……我有时竟然也天真地想起很多年前,推开我房间的那个女孩,想起她把我拽出门的那一瞬间。想到那些荒唐的时光,我竟然感觉到一种由衷的快乐,它在无数个黑夜抚慰了我孤独的一颗心,只是,她早已经忘了吧。

嘎吱一声,我猛地抬头,门前站着我记忆中的那个女孩。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一刻,我的血液在迸发,一种说不明白的感觉在心底疯狂地蔓延着。怀念?悸动?亦或是快意,我不想再去追究那些,我只是定定地注视着那个女孩,她带着月光和五月的风,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我承认我有一些编造的成分,实际上她是跑过来的,那时也不是五月而是十一月。不过我还是分明地看到她眼中的疲倦和焦急。

“终于让我找到了,你果然在这。”她的嗓音有些沙哑,可在我听起来却像是天籁之音。

她扑过来,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一种热得发烫的温度从她的手心过渡到我的身上,竟叫我有些怀念。“大家都在找你。”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感觉到她的声音有点哽咽。

“大家?”我控制不住地冷笑了一声,我其实是不想吓到艾达的,可因为太久没有说话,我的嗓音意想不到地沙哑。“难道这个地方还会有人在乎我的死活吗。”

艾达有些难为情地笑起来,“好吧,我描述得确实有些夸张。”

话落,片刻的安静,气氛难言的诡异。

“可是至少我还是在乎的,”艾达在黑暗中轻轻地说,“我还在乎你的死活,比起你死,我更想你活着。”她又强调了一遍。

看来艾达总是语出惊人,她总是能说出那些出其不意的话。还好她不是教皇的人,因为我感觉到我的心脏正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跳动,为她而跳动着。

可是,我最不需要的,就是别人的同情,哪怕是面前的那个人。

“所以你到底还要什么?你也看到,我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的。”我下定决心,要对她残忍一点,“还是说,是教皇派你来的?来干什么?把我杀死吗?”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冰冷至极,寒光四射。

果然,艾达被我的话吓住了,她睁大了那双黑色的眼眸,眼里是藏不住的迷惑和失落。“难道就不能是我自己想要找到你吗?”她看起来难过极了。

“里斯特,我看你根本没搞明白,你该不会以为你一个人就能够反抗教皇吧?”

“是。”我平静地回答道。

“别再装了,你现在这个样子,什么都没有,你能做些什么?我看你连给卡尔叔叔扫墓的资格也没有。”

“你说什么?”听到父亲的名字,我再也控制不住,我想掐住艾德莱德的脖子,可是面对着她那张倔强又脆弱的面庞,我最终只是徒劳地在地上剁了几脚。

艾达的身影微微颤抖着,眼里闪着月光。

“我刚才说错了,你并不是什么都没有,”艾达顿了顿,“你还有我。”

她再一次,没有丝毫犹豫地,紧紧握住我的手。我想挣脱,可是越是挣扎,她就握得越紧。她不顾一切地自顾自说起来。

“里斯特,你知道吗?我们是王子和公主,这意味着我们一辈子都将会活在别人的阴影之下,做身不由己的事,可是那半年,或许你不记得了,但我真的过得很荒唐,却也很自由。那些在这个地方的秘密,你的魔法让我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美好的东西。我从未对什么有过如此强烈的期待,但是是你让我的心第一次有生命地跳动起来,你给了我做梦和幻想的资格。

“我很抱歉这些都是我来到这里的一年里重新回想起的,它们已经丢失在我心里很长时间了。我记得母亲跟我说过,人总是能在最痛苦的时候想起最美好的东西;可我发现,再重新回想起之后,我才会突然意识到,那些事好像已经过了很久。你看,它们在我这里,”艾达指指脑门,“都还崭新地保存着呢!我把那些魔法都找回来了,那你呢?”

“还是说,我们之间的快乐时光,都是我一个人在自作多情呢?但是这都是我的真心话,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好矫情,可是,我在这里真的只剩下你一个亲人了。”说到这,她无助地哭了起来。

无声地看着她,此刻我才恍然惊觉,艾德莱德离开的那些年月里,无论是春日的飞絮,盛夏的烟霞,深秋的苦雨,冬月的风雪,还有过去那个总被风吹起的窗口的窗帘,总是发出呼呼的声响,而我想到的只是她。

无数的回忆在我的脑海里翻腾,褪色的场景在我眼前变得明丽。

此刻的你心中,也和我一样吗?

我的右手无法控制地覆上她的脸颊,拭去她脸上的泪痕。艾达充满惊讶地抬头望向我。

“你被我感动了吗?我就知道你没有忘记我!里斯特你听我说,我可以偷偷写信给父亲和母亲,他们可以帮……”一张小嘴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真是煞风景。

为了让她闭上那张嘴,我一把将她揽入怀中,让她身上灼热的温度肆意地将我燃烧,可我却是如此的甘之如饴。什么让她知难而退,她退不了的,我也是,让它见鬼去吧。

这一次,我是否有一个去爱别人的机会呢。

事实证明,没有。因为半个月之后,艾达就要跟别的男人订婚了。

我真的不太明白教皇打着什么算盘,把我这个有罪的公主送过来又要送回去。既然明明安排了我的婚约,为什么还要叫我先来到奥斯兰提斯做杂役呢。

对方是帕克维尔那个鬼地方的什么子爵,我记不住他叫什么了。我的确很生气,为什么对于我的人生大事,所有人都要瞒着我?一直到最后的半个月才让我知道,难道怕我不听话,拒婚逃跑吗?

我确实想这么做,特别是在那天在小阁楼上找到里斯特之后。能和他重归于好的感觉真是太棒了,以至于我都有些忘乎所以。可当我清醒过来,冰冷冷的婚约还是摆在我的面前,还用打桩机一下一下地钉死了。教皇每笑一下,钉子就深入一分,而我如今比关了禁闭的里斯特还要无助。

我讨厌那种明明知道事情将要发生,却什么也改变不了,只能一边抱怨一边继续等待着事情发生的那种无力感觉;所以我想,我很想在有一天,我可以改变一些没有办法改变的东西。尽管这看起来是如此的不可能。

没关系,至少还有一个人是绝对支持我的,那就是里斯特。那天晚上,他虽然什么都没有说,可我知道,我就是知道,他也是真心地把我当做重要的朋友,就像我对他那样。没有想到,在这座城市里,最真心相对的人也是最软弱的两个人。

其实,我感觉我对里斯特的感情确实有点模糊。有时候,他像我的亲人;但更多时候,他是我的知心好友,我们心有灵犀;不过也有些时候,我说不上那是一种怎样的感情,这很奇怪。这种感情也是我最近才新发现的,比如他上一次突然把我抱住的时候,有一瞬间就是那样:又高兴又紧张,还有一种很温暖的感觉。算了,不管怎样,我宣布他是我心中除了父亲母亲之外第一重要的人了。

如果嫁到帕克维尔,那么一切就都完了。我不仅再也见不到父亲母亲,回不到东国,也没办法帮里斯特对付教皇,更可怕的是,我还会渐渐变成一个老女人,蜷缩在一堆齿轮和机器里等死。

不能再往下想了。

我意识到我必须做些什么,所以在又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我偷偷溜进了里斯特的小阁楼。虽然我知道这种偷鸡摸狗的行为是不对的,可我却一次比一次感到兴奋和自由。

“里斯特,你在吗?”我轻轻地敲了门。

里面却没有人回应。

他该不会被人抓走了吧?我心里一急,一下撞开了房门。

狭窄的房间里,里斯特正背对着我,坐在桌前写着什么。即使是写字,他的姿势也很好看,很挺拔;银白色的短发在月光之下熠熠生辉。听到声音,他转过头,长长的眼睫抬起,抿着唇静静地看着我。

这就是人间仙子了吧,我想。

我走过去,绕到他的桌子前,想去看他究竟写了什么,可他竟然不动声色地将桌上的东西收起来了。这时我突然意识到我的来意,便对里斯特说:“里斯特,你已经知道我要订婚的事情了吗?”

里斯特僵硬了一瞬,随后有些黯然地别过脸去,闷闷地“嗯”了一声。

“你就不想说点什么吗。”我对他的表现很不满意,他看起来好像没有什么的样子,难道他就一点儿不关心我吗?

“我有什么好说的?你都已经要结婚了。”里斯特微微皱起眉。

“可是我根本不想嫁给那个人,我根本不认识他!”

“以后你就认识了,再说,你现在来找我又有什么用呢?难道你觉得我能帮你吗?”

“你可以帮我逃跑啊!”

里斯特竟然笑了起来,“逃跑?这不能吧。毕竟我不是什么子爵,也没有权力,不过是一个教皇的傀儡罢了,早晚都要被取缔,比起逃跑,你为什么不尝试着去接受一下那位大人呢。”

我真的要气死了!里斯特怎么可以说这种话?难道我们不是一个战线的吗?我好不容易才把他劝好,刚有点起色,现在他又莫名其妙地说这些,让人摸不着头脑。

“好,我算是知道了,”我怒极反笑,“看来你从来也没把我当作一个朋友!但是比起这个,更让我感到失望的是你现在竟然还是这种消沉的状态!既然如此,那你守着你的这个小房间过一辈子吧!”天知道我怎么会一下子把这些话都说出来,趁我来不及后悔,我直接夺门而出。

没想到,自从这次回来之后,我就再也没迈出过房门。

教皇意识到了我对订婚的抗拒,也将我软禁了起来,这下我变成了软弱无能二号。我难过极了,不仅因为未来一片黑暗的人生,更因为里斯特对我漠不关心的态度。他在我心中是多么重要啊!可是现在,他也不想管我了。那我究竟该怎么办呢?我也不知道。

太阳和月亮从未停止过相互交替,青山还是青山,流水还是流水。我没有什么事可做,就只是坐在床边,看着天上的云是怎样运动,看累了就躺着睡觉。在梦里,我一会梦到东国的家,一会梦到里斯特那张冷漠无情的笑脸,一会又梦到那只灰雀;我梦到我变成了那只灰雀,顺着那条蜿蜒的白线,不断地滑啊滑,最后,我飞起来了!飞到了我不知道的远方,一直飞回到东国……

可是当我再睁开眼,还是一个空空荡荡的房间。

就这样,日子像流水一样过去,很快就到了订婚的前一天。可能前些天睡得太多了,我根本夜不能寐。享受吧,我对自己说,这就是你人生中的最后一天,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我的明天了。

真的好难过,我明明这么想哭,可眼里却流不出来一滴眼泪。或许哭过就好了,可我就是哭不出来,两个眼眶就像已经干涸的湖泊,一点水汽也早被蒸发了。我从床上坐起来,将自己蜷成一小团,紧紧地抱住自己,就像一只蜗牛。最后,我把头深埋进去,好像这样就不会再去面对之后的一切了。

我感觉天快要亮了,天亮了,我就该上路了。我感觉我的脖子很酸,打算活动一下,刚刚抬起头来,我便被我的眼前所见震惊了。

就在窗口,我的眼前,站着一个不可能出现的人。

天边出现了微粉色的霞光,交接着深蓝的夜空,星星还在一闪一闪地发光,风无声的吹过窗帘,吹过他的衣摆和发梢,向我扑面而来。他穿着黑色的长袍和兜帽,我从来没见过,可即使这样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好像从来就是如此。

里斯特,这是真的吗?我心里就剩下这么一句话,我这么想,我也这么说了出来。

他摘下兜帽,露出他银色的短发和淡绿色的眼瞳,今天的他与之前格外不同,眼里有了生气,唇色和双颊也更红润一些,我突然想到这样的他我也曾见到一回。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那时他就在我的咫尺之间。

而现在,他也走到了我的面前,我们也不过是咫尺之间。可是咫尺,或许就是两个天涯。

“你怎么来了?”我让自己看上去没有表情。

“带你逃跑。”

“啊?”我对里斯特忽冷忽热的态度感到很奇怪。

“难道你还真的想嫁给那什么子爵吗?”里斯特有些颓丧地向我伸出手。

“可你不是很嫌弃我吗?让我另寻高就。”

“可我现在改变我的主意了。”里斯特轻哼一声。“要走就快一点,再晚就来不及了。”

其实我还想再矜持一点的,可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的嘴角就上扬起来了。我强硬地把嘴角拽下去之后握住了里斯特的手,冰冰凉凉的,挺舒服。

“这笔帐等以后再算,还不快送本公主走?”里斯特一下将我拉了起来,来到窗边。

“我们不从门出去吗?”我问。

里斯特一边掏出另一件黑色斗篷,将我包裹在里面一边说:“门外都是教皇的人,我们这么弱一定会被发现的。”他扭头看了看依然星河灿烂的窗外,“你害怕吗?”

“我才不呢,这很刺激,我正想试试。”我不甘示弱道。

“不愧是你。”里斯特在我面前蹲了下来,“上来,我背你走。”

我一时间觉得很不可思议,“这……”

“你被困了这么久,还走得动吗?”

被里斯特一提醒,我才发现我确实没什么力气了,只是因为见到里斯特过于激动,使那种感觉减小了。

“你能给我点希望吗?”没来由地,我问了这么一句。

里斯特愣了一下,就笑开了,“我没有希望可以给你,因为我就是个活在绝望里的人。但如果你一定要跟随我……有那么一点点希望也说不定。”

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浪费时间,我小心翼翼地爬上他的背,他一下子把我背起来,凌空一跃。天哪,我感觉我就快没命了。

再次睁开紧闭的眼睛,我发现里斯特的脚下好像有一片一片的雪花,一朵一朵绽放开来,那也是里斯特的魔法吗?

其实我也没有很紧张啦,我知道里斯特是不会让我死掉的。不过他的背真的很瘦削,就像薄薄的纸片一样;可是他的身上却很温暖,我感觉我一点也不冷了。我再次缓缓地闭上眼,感受着他的温度,突然感觉,他的后背虽然很瘦弱,但却很有力量,支撑起了不堪的我和我的一颗四分五裂的心。

我突然明白了,那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教皇说我生来有罪,他其实说的没错,只是我一直都不知道,也从来不想知道我究竟有什么罪。可现在我知道了,连哥哥横死,连最美好的回忆都可以忘记,连自己的人生将要毁灭都不会流泪的我的罪,就是我不会爱任何人,包括我自己。

可是明明我现在就感受到一种叫做爱的东西,从我内心的某处肆意倾泻着。

这是一个能让我赎罪的机会吗?或许吧,我还不知道。

但是现在,我们两个人,在即将到来的黎明之前,迎着微热的海风不断地奔跑着,我紧紧地搂住了里斯特。这样,就很好。

天已经大亮了,我想王城里的人一定在像疯了一样地寻找艾达的踪迹,但此刻我们在远离王城的普罗泰挺森林里,艾达睡着了。尽管她先前已经逼着我发誓,叫我和她一起逃跑,离开这里,不过我仍然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

解救艾达是我百般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因为这样做的确存在很高的风险。在被软禁的这些天里,我一直在思考,路易斯究竟想要做些什么。我曾经百思不得其解,这样的一盘棋,艾达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如果我是教皇,我会通过什么样的方式达到我的目的呢?我一直在不断地推算,但好像始终缺少了最关键的一环。直到那天艾达气急败坏地来找我,才让我恍然大悟。

教皇能够找到艾达,说明他一定了解我和艾达的事情,说不定,他所掌握的信息比我所想的还要多。想到这里,我不禁战栗起来,或许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圈套。利用我和艾达特殊的关系,如果艾达要远嫁,教皇料定我不会坐视不管,我一定会或多或少地做些什么。

不过不管我会做什么,就算是我皱一下眉头,这也足够了,足够成为一个契机。我说过,教皇为了登上权力的顶峰无所不用其极,现在他所缺少的只是一个能让他堂而皇之的借口。如果找到了我的破绽,那么一切就好说了。

所以我本来是想狠下心来不管艾达的,只有这样我才能继续对抗路易斯。可是我是那么喜欢她,随着时间干涩地从表盘上走过,我的心也一点点地缩了水。每天晚上,当我闭上眼睛,就好像看到了她独自一人落寞的背影,那天我的话一定让她很难过。如果真的就这么让她离开了,我会后悔一辈子吧。

所以我在最后一刻还是将她解救了出来,这一次,是我自己从那个房间走了出来,而艾达给了我莫大的勇气。当我看到她自己一个人蜷缩在窗边,那一幕确实触动了我,以后一定再也不会让她难过了,我下了一个决定。

为了让艾达没有后顾之忧,我必须把一切都处理好,于是我将艾达安置在一个小山洞里,寻了一匹快马返回了奥斯兰王城。令我意外的是,进了王城之后,里面竟然空无一人,连王城侍卫也不见了。一定是教皇搞的鬼。果不其然,我走进金色大厅,发现教皇高高在上地站在父亲的王座前。

“黄昏领主,您好啊。”教皇的五官被面皮绷得很紧,一张嘴就像干裂的土地上开的裂谷。

“教皇,您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吗。”我也毫无表情。

“您这是,在说什么玩笑呢?这一切都是神的旨意,鄙人不过是代为效劳罢了。”

“难道篡权夺位也是神的旨意吗?”我也不想再隐藏什么了。

“领主,我想您是搞错了,您要知道,我身后的这个王座,从来就不是属于您的。它属于您的父亲,卡尔·奥斯兰,伟大的奥斯兰王。而您这些年作为继承人,传承了您父亲的遗志;不过,经过这些年的考验,最终表明,您不适合当这个继承人。”

“你又想给我什么欲加之罪?”我已经厌烦他这套说辞了。

“您因为私自放走了远方的贵客艾德莱德公主,使得她未来即将归属的帕克维尔贵族十分震怒。如今,两国的战争一触即发,而这,都是因为您的不公正。请您扪心自问,您如何能担当起统制这个王国的责任?”

“我并不想担当什么责任。”

“既然您是如此的不思悔改,那么鄙人只能替天行道,将您作为王国的罪人就地正法。”教皇的古井无波的脸上突然又出现了另一道裂痕,“至于王国的下一任继承人,实不相瞒,前些天我刚刚得到神谕,神选中了鄙人作为奥斯兰王的继承者。鄙人自知才疏学浅,难当大任,只是目前王国岌岌可危,鄙人必须先帮助奥斯兰提斯度过难关。”

我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真是个天衣无缝的计划。“教皇,你可真是个大善人,不过,坐上父亲的王座,你也配?”

“配不配也不是您能说了算的,黄昏领主。”教皇一声令下,大厅里瞬间涌现了许多王城侍卫,曾经用来抵御外敌的长枪如今竟齐齐对准了我。

“您还是顾影自怜吧,以您的能力,又能奈我何呢?”教皇开始狞笑起来,他对着下面的侍卫说了些什么,下一秒,我便感觉我身上一阵钝痛。我低下头,发现那些长枪全部叉进了我的身体,鲜血如同喷泉一样喷涌而出。但是,这些也都不重要了。

我的眼前开始晕眩,教皇的影子从一个变成了好几个。他摇摇晃晃地走下王座,对着我肆意地嘲笑起来:“这就是神的力量!没有人!没有人能反抗神的旨意!”

受不了了,教皇的样子真是令我作呕。我用尽全身力气说道:“神的使者,您可否靠近一些?我还有一个遗愿。”

教皇愣了一下,随即慷慨道:“哦?将死之人的心愿必须得到倾诉,神的使者有义务这样做。”教皇带着笑意凑近了一点,“那么,可怜的黄昏领主,你有什么心愿?如果不是很过分,鄙人愿意替你实现。”

“不,一点都不过分,”我真诚地摇了摇头,缓缓抬起手,“我的愿望就是,你去死吧。”结晶化作的尖刺刺穿了路易斯的心脏,他恶心的笑容也永远地凝固在脸上。

“难道你就不知道为什么,父亲会把我藏起来吗?”我示意其他侍卫散去,那些利器一把一把抽出,我的血流得更多了,“因为我会结晶魔法。”我看到路易斯的眼神在惊恐中失去了生命力。

说完,我开始剧烈地咳嗽,并不断地咳出大量鲜血。眼前一黑,我失去了意识。

当我清醒已经是下午的事了,鬼知道我怎么会在里斯特的背上睡着了。当我意识到里斯特不见了,惊惧逐渐在我心中蔓延,变成了一片阴影。我知道里斯特要去做什么,可要他独自一个人面对那些苦难,我不能放任他这样。我感觉我就像一个女疯子,不顾一切地往回跑。

两边的树木和景物在飞快地倒退,我多希望时间也能像这样。如果回到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时候就好了,如果我会害了里斯特,那我还是不要认识他好了。内心的不安越来越强烈,我寻思着我不能这么点背吧,好不容易喜欢上一个人,结果他还可能要挂了,那我就真的是个罪人了。说实话,我从没想过我们两个人的未来。逃跑吗?逃到哪,去干什么,能逃多远,这些如果说是想过,还不如说是自己跟自己闹着玩。人生在世,命运多舛,谁又能想到明天的事。别说明天,连下一秒都猜不到。

确实,谁能想到在我进了王城之后就看见里斯特倒在一片血泊里呢?

我只感觉我的脑袋轰的一声就裂开了。尽管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那些脆弱的框架还是在强烈的视觉冲击之下轰然倒塌。

我现在可以哭,可以喊,可以像个疯子一样失去自我,但是时间很快就会让我忘记那种感觉。或许我只要睡一觉,然后对自己说“明天什么都会好的”,第二天就又是新的一天。

可是为什么我的眼泪还是源源不断地流出来呢。

明天不会好的,再也没有明天了。我现在真的特别后悔,不应该随便说那种要一直在一起的话,还说了那么多次。我甚至没有勇气走到里斯特的面前,看他最后一眼。

我已经没有力气惊讶了,可是我确信我没有看错,里斯特的尸体竟然在我眼前灰飞烟灭了!就像没有经过火化就变成了骨灰,被风一吹就飘散了,什么痕迹也没有,就像他本人一样,连那些粉末都是亮晶晶的,在屋顶投射的光中飞舞着。

等等,亮晶晶?

我一拍脑袋,冲过去去抓那些粉末。果然没错,这根本不是什么骨灰!我低头看了看地上的血,已经差不多快干了,算算时间,已经差不多了。

会在哪里呢?看来也只有那里了吧。

我发誓那是我人生中最累的一天,我本来就不剩什么力气了,可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子劲,我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咬着牙冲向了那个最后的终点。

还剩十级台阶、五级、三级……我几乎是野牛冲撞般将小阁楼的门一下子撞开,希望能够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他好像在窗台边上坐着,又好像在写字台上写字,又好像是在床边练习着魔法。

可是,什么都没有。

所有的回忆和所有的悲伤如潮水般向我袭来,我终于再也忍不住,坐在地上号啕大哭。想到那些,我就觉得,那些好的离我都太远了。

“……艾达?”

这是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不过肯定是幻觉,我继续撕心裂肺地哭着。

“艾德莱德!你疯了?”我泪眼朦胧地抬起头,里斯特苍白而又俊美的面容映入眼帘。

我揉了揉眼睛,这不是真的吧?里斯特还没有死吗?

“艾达,你怎么了?你怎么回来了?我好不容易把你送出去你怎么还……”

“我还以为你死了啊!为什么丢下我一个人!”我一下把他扯过来抱住,死也不想撒手了。

里斯特挣扎着,“你听我说,咳咳……”他好像受伤了?

我赶紧放开他,“你怎么了?教皇没把你怎么样吧?”

“没事,”里斯特很快平复下来,“我把他杀掉了,你也看到了。”

呃,我好像没怎么注意,光顾着想里斯特了。

“我用魔法制造了我的幻影,所以只是我的幻影死了,我的本体也就是稍微有点疲劳而已。教皇不知道我会魔法的事,我知道他法力强大,那种情况我只能骗他入套。本来一会我想回去找你的,谁知道你自己找来了。”里斯特解释说道。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那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里斯特愀然地望着窗外,没有说话。

明明刚才还是阳光明媚,转瞬间阴云就飞上来了,黑压压的一片,天色渐渐暗了起来。看来一场风暴在所难免。

我和里斯特简单收拾了一下行装,在阴风怒号之中艰难地前行着。再回头望着那座金碧辉煌的王城,我仿佛看到了那个小小的阁楼,装着我和里斯特回忆的阁楼。只是我们在走之前把它锁好了,再也不会回来。

我们决定实行一个流浪计划,走到哪里算哪里,反正这个世界马上就要崩坏了,就算余生都在流浪,又有什么关系呢?至于那些回忆,已经不需要再去珍藏,因为它们就在我和里斯特的脑海里,时时崭新。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将里斯特的手攥的更紧了。现在他不是什么领主了,我也不会再是什么公主,我们就是两个既叛逆又想赎罪的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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