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遇到宋小萍的情景。
那是2020年的初夏,我坐上回老家的火车,大三的暑假,也是我学业生涯的最后一次暑假了。
我拿出ipad,准备扔掉面前索然无味的快餐时,突然注意到对面的女人。
她直直盯着我的快餐盒,窘迫地看了我一眼,然后重重低下了头。
她看起来有些老气,手也很粗糙,头发凌乱得垂在眼前,我动了恻隐之心:
“你没吃饭吗?”
她怯懦地点点头,我说:“你喜欢吃什么?我给你点一份”
“不用了,你这份就挺好,我看你都没怎么吃”。
我心痛了一下,马上给她点了一份。
简单的一份饭,让她对我千恩万谢,我好奇地问她:
“你是要去哪里呀?”
“回娘家,我爸去世了”。
说到这里,正吃饭的她,突然大滴眼泪往下落:
“我是个不孝女,10年没回家看父母,现在一点多余的钱都没有。妹子,你可千万别跟我学啊”。
过了一会,平静后的她,在那个风雨交加的下午,给我讲了一生难忘的故事。
2
她叫宋小萍,江西萍乡人。
家里有3个孩子,她是老二,有哥哥和妹妹。
小时候家里穷,但一家人过得和和美美。
父母虽在家务农,可从不忽略教育,爸爸还承诺,只要他们能考上大学,那就一定供到底。
她和哥哥都不是读书的料,倒是妹妹后来者居上,回回都能拿个奖状回来。
读完初中后,宋小萍说什么都不愿意再读书了,她跟着同村小姐妹,奔赴到珠海打工。
大城市在宋小萍的想象中,一定是金碧辉煌的繁荣,带着对家人的不舍,她几乎迫不及待地到达了珠海。
珠海当然是繁华的,只是与宋小萍并无关系。
在车上匆匆观光后,她就被大巴直接拉到了偏远的郊区。
那里有一大片的工厂,宋小萍的工作就是坐在板凳上,重复着机械而枯燥的体力劳动。
一天下来,身上又酸又累。
可宋小萍仍然觉得开心,因为她开始挣钱了,那时一个月只有800的工资,她给家里寄回600,只留200。
反正厂里包吃包住,花销的地方不多,想到父母收到钱的笑容,宋小萍心里就美滋滋的。
也就在那里,遇到了改变她一生命运的人。
3
两年后,宋小萍18岁了,人也出落得更漂亮了。
车间很多小伙对她示爱,宋小萍却都视而不见。
父母对她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千万不要谈恋爱,过两年在老家给她介绍个靠谱的,这样平平安安过一辈子。
宋小萍愿意听父母的,她也希望在父母身边,与自己熟悉的一切在一起。
可认识马超后,她的所有原则统统消失了。
起先注意到他,是因为他总穿着一身白衬衣,头发梳得光光滑滑,每天白白净净。
有次他来车间送东西时,有大姐跟他开了句玩笑,他马上脸红到了脖子,害羞得撒腿就跑。
车间里笑成了一团,宋小萍却莫名有些恼怒:“人家根正苗红的小伙子,干嘛非要开他玩笑啊!”
宋小萍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已经对马超有了好感。
明着暗着追她的人很多,却始终没有马超的踪影,她不免有些好奇:“难道他有对象了?”
宋小萍的性格大大咧咧的,也藏不住话,想着这件事如鲠在喉。
有次还真被她逮到了机会。
4
那是一个闷热的中午,工友们散到各处午休了。
宋小萍拿着饭盒回去时,突然看到马超蹲在大树下,用树枝写着什么。
她出奇不意地溜到他身后,大声吓了他一下,然后得意得大笑。
没想到马超一点没生气,还跟她一起笑了。
他拍拍手站起来,比宋小萍高出了一个头,宋小萍仰视着他说:
“你在这干嘛呢?咋不去找对象玩”
马超紧张地结巴了:“谁,谁说我有对象了?我,我还单身呢”。
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宋小萍心想没准有戏,就调戏他:
“为啥没有?还没遇到梦中情人?”
马超蔫了一样,低着头说:“我家里条件那么差,谁能看得上我啊”。
“没准有不怕死的呢”。
见马超神情低落,宋小萍索性主动到底:
“你为啥不喜欢我啊?”
马超懵了:“我,我没有,没有不喜欢你啊”
宋小萍乐了:“那你就是喜欢我咯?我考虑考虑啊!”
说完扭头就跑,连马超后面说的话都没听清。
5
宋小萍调戏完马超后,就恢复了冷静。
虽然她有点喜欢他,可他老家在贵州,距离让她刹住了心里的蠢蠢欲动。
她还需要时间去思考,这个男人值得千山万水的奔赴吗?
就在宋小萍挣扎的时候,马超出现了。
他拿着一把野花,还是那身熟悉的白衬衫,紧张地出了一头的汗。
宋小萍看到他那个样子,心里的挣扎就都释然了。
管他以后呢,只争今朝吧。
宋小萍和马超在一起了。
马超说,他一直不敢喜欢宋小萍,现在居然拥有了她,以后一定会用生命对她好。
宋小萍靠在他身上,心想有他这句话,天涯海角都愿意跟他去了。
恋爱谈得甜甜蜜蜜,两个人在厂里都出名了,当初喜欢宋小萍的男孩愤恨过后,马上又去追其他女孩了。
宋小萍指着他们的背影说:“我可是为了你舍弃了一片森林,这辈子你都别负我啊”!
马超郑重地点了头,把她拥进了怀里。
有爱情真好啊,哪怕生活依然艰苦,他们也觉得未来的一切都是明亮的。
6
宋小萍意外怀孕的时候,两个人都傻了。
宋小萍的第一反应,是父母一定会打断她的腿。
果不其然,家里爆发了地震般的战争。
父母连门都不让马超进,妈妈不断抽打她的身体,骂她鬼迷心窍不要脸,竟然未婚先孕。
哥哥拽着她要去做人流,宋小萍宁死不从,她躺在地上抱着妈妈的腿说:
“是我不孝,你就当我死了,求求你们让我跟他走吧!”
但她父母依然不同意,把她锁在了房间里,只是每天给她送点吃的。
宋小萍第一次觉得家里如同地狱,再也不想待下去了。
10天后,马超砸破了窗户,他们趁着夜黑风高跑了。
走的时候宋小萍连头也没回,生怕家人会追上来。
她怎会想到,这一分别就是10年。
7
转了很多次车后,他们辗转到了马超的老家。
直到这时,宋小萍才知道她要面对多么严峻的现实。
马超家里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只有三间砖房,厨房就在门口的一个棚里,家里连个像样的家具都没有。
就连唯一的黑白电视,中间也有一道雪花。
马超父母倒是很热情,只是宋小萍注意到,他爸爸走路都不利索,走三步就要停下歇一歇。
宋小萍心里瞬间一凉,瘫在了椅子上。
马超妈妈张罗了一桌饭菜,里面只有一盘有肉的,她把那盘菜递到宋小萍的面前,拼命让她多吃点。
马超在桌下牵住她的手,愧疚地看着她,宋小萍心又软了。
算了,这都是自己的选择,往后的人生,只能靠他们打拼了。
就这样,宋小萍在马超家住了下来,肚子也一天天大了起来。
村里人好奇地过来看她,大家都夸马超有本事,媳妇这么漂亮,一分彩礼都没要,还怀上了孩子。
有好事的村民问:”厂里还有这种女孩吗?咱村里光棍可多哩“。
马超敷衍了一圈,才关上了门。
宋小萍这才有了悔意,可已经来不及了。
8
5个月后,宋小萍生下了儿子。
20岁的她成为了母亲,方知人间冷暖。
总共三间房,他们和公婆各住一间,中间就是客厅,吃饭待客都在那里。
儿子出生后,公婆很是开心,到处炫耀自家有个好儿媳。
虽然不清不楚,连个婚礼都没办,但宋小萍认了命,死心塌地在这里生活下来了。
出了月子后,婆婆就开始催着他们出去打工,孩子有他们带,钱还是要赚的啊!
宋小萍抹着眼泪和马超出门了。
离开村子以后,两个人生活得倒是惬意,马超一如既往的对她好,只是宋小萍特别记挂着儿子。
有一天宋小萍做了个梦,儿子一直在哭,她急得要命,可怎么也跑不到他身边。
醒了以后,宋小萍嚎啕大哭,说什么也要回去看儿子。
马超虽然不情愿,还是让她回去了。
宋小萍回去的时候,才发现路可真远啊,她要倒六次车,再走两个小时的路,才终于到了家。
刚到门口,她就听到儿子在哭,她心里一冷推开了门,发现公婆都不在家,儿子哭得已经没什么力气了。
宋小萍摸着全身尿湿的儿子,哭成了泪人。
9
无论谁说,宋小萍再也不愿出去打工了。
她舍不得儿子在家受苦,哪怕所有人都劝她,农村孩子就是这样长大的。
大人忙着干活,小孩哭一会,这根本不算什么。
可宋小萍狠不下心,那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开始还好,她帮着干家务,公婆回来就有热乎饭吃。
时间久了,公婆看她的眼神就变了,宋小萍的存款花完了,就得问马超要。
有时马超没有及时打过来,她就得厚着脸皮问婆婆要点,虽然只是100、200的,婆婆的眼神都能结出冰来。
宋小萍没办法,就去找手工活来干,儿子在旁边玩,她就干活到深夜。
虽然一天最多只能赚几十块,但好歹有了收入,她也不用看公婆的脸色了。
马超一年只回来两次,结婚以后,他就学会了抽烟喝酒,一年也存不下几个钱。
宋小萍长期在农村,也没钱买衣服和化妆品,渐渐地皮肤变糙了,人也麻木了。
马超对她时好时坏,高兴了把她捧到天上,不高兴了就贬到尘埃里。
宋小萍灰头土脸地抱着儿子,连笑都笑不出来了。
10
日子不咸不淡地过,宋小萍已经很久没跟家里联系了。
当初走的那样坚决,一点后路都没留。
现在过得这么惨,她又怎么好意思找他们,再说了,她也没有钱啊!
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她会想起家乡一望无际的麦子,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坐在一起,吃着妈妈做的喷香的饭,聊着村里的新鲜事。
那样的时光,竟是她一生最好的时候了。
她在黑夜里泣不成声,握着儿子的手,她知道再也回不去了。
儿子6岁那年,她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是哥哥接的电话,他的冷漠让宋小萍心碎,但他还是按照她的话,把户口本寄了过来。
她与马超领了结婚证,儿子上了学,她也才26岁,可却觉得像死了一回一样。
她开始往家打电话了,一个月打一次,每次都是哥哥接的。
她后来才知道,父母都在旁边,他们会把问题提前写在一张纸上,由哥哥代为转达。
父母并没原谅她,但终于可以知道他们好好的,这对于宋小萍来说已经足够了。
她从没透露自己的情况,只说自己一切都好。
每次挂完电话,她都会痛哭一场,婆婆就在旁边阴阳她:“要哭回娘家哭去,别坏了我家的风水!”
宋小萍哭得更凶了。
11
两年后,家里终于盖上了新房,宋小萍欢喜得搬上二楼,再也不用和公婆共处一室了。
马超剔着牙,大摇大摆地躺着,看着她忙活。
他得意洋洋地说:“当初说了会让你过上好日子,我没有食言吧?”
宋小萍微微的点了头,想着自己多年来省吃俭用,每天干活到半夜,和自己疼痛难忍的颈椎,一切都喂了狗吧。
好在儿子茁壮成长,成绩也不错,对她更是十分孝顺,这也是她生命中唯一的光了。
她一直藏着件心事,就是想回去看看父母。
路费她已经攒好了,那是她多年来的私房钱。
那天趁着家里气氛好,她刚开口,就受到了他们猛烈的抨击。
“父母都不要你了,还回去干嘛?”
“回去一次得花多少钱啊?”
“孩子离不开你,我们可不能保证,你走后孩子会怎么样!”
最后一句戳了她的软肋,她又偃旗息鼓了。
她重新换了个计划,再多攒些钱,带着孩子一起回去,想必父母可以有些安慰了吧。
她又怎会想到,时光根本不等人。
12
接到哥哥的电话时,宋小萍整个人都崩溃了。
父亲脑溢血病危,一直在呼唤她的名字。
宋小萍心痛极了,恨不得马上飞回家。
她拿出压箱底的钱,领着儿子就要出发,没想到婆婆死活不让孙子去,还夺去她手里的钱,只给了500块。
“这500够你来回的了,埋了后就赶紧回来,家里的活还等你回来干呢”。
宋小萍没时间计较,拼命往火车站赶,刚买到票就给家里打电话,让爸爸再等等她啊!
但电话一接通,就听到那边哀嚎声一片,哥哥告诉她爸爸已经走了。
说到这里,对面的宋小萍已是泪流满面。
我也流泪了,不敢相信这是21世纪发生的真实事情。
13
宋小萍才30岁,就已经尝遍了人生疾苦。
我问她以后打算怎么办,她苦笑着摇摇头:
“还能怎么办?至少要供儿子上大学,我的任务才算结束”
然后下决心般,她接着说:
“等他上大学,我就跟着一起去,我要跟他爸离婚,再也不回那个村了。
儿子以后用得到我,我就在他身边给他带孩子,用不到我,我就流浪一辈子。“
她灰暗的眼睛,突然有了一丝光芒。
虽然只是一瞬间,我却看到了希望。
最后她拉着我的手说:“妹子,爱情没有用,一定要找个可靠的人,还有千万不要远嫁,姐就是反面例子啊!”
下车的时候,我往她背包里塞了点钱,跟她紧紧拥抱了下,希望给她一点力量。
我望着她弱弱小小的背影,心里又是一阵心疼。
前路艰难又漫长,只能祝她一路平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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