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现在,我还是会选择一个阳光肆意的午后,一个人到大学校园里毫无目的地漫步,虽说这是个开放式的校园,但我还是习惯随身带着那张老校园卡,用来证明我并不是别人口中的“闲散人士”。在校期间百无聊赖,我有时竟会向别人炫耀这张卡从开学以后从来没丢过,现在想想,我自己还真丢了很多东西,以至于我现在耿耿于怀,总想挑个好日子去找找。
七月的夏,本以为会是个瘫痪在空调房里的时节。反贪局这个部门能在单位办公室里坐坐已是幸事,回到院里意味着加班已经结束,后期琐碎的取证和文书工作便可以在正常的上班时间里开展,每当这个时候大家都可以放宽心,进入稳稳当当地结案时期。有天大家兴致一起,说要在工作后找个小餐馆开瓶酒吃点夜宵,有的兄弟还网购了黑啤,后来我们都知道,酒没开成,却开了案件。
无论是哪所大学的法学院,都少不了唇枪舌剑的辩论赛,我记得一些辩手常常会用一些语言上的技巧迫使对方承认自己所阐述的事实,其手段无非是自己给对方的回答空间划定了选择范围,但其中只有一种选择听起来才像话,也正是这种选择恰恰可以印证自己陈述事实的正确性。类似“你就告诉我这是不是白色的?”这样的话。在校期间我没有加入过辩论队,因为我当时觉得辩论赛的主题永远辩不出一个对与错,当然可辩性太强无可厚非。作为一个法学生,我倒是参与过学院的模拟法庭,拿过最佳辩护律师,不过最终的判决还是平分秋色,可能是先前就已经准备好的。也就因为如此,在即将毕业前,学院的一些兼职律师的教授、讲师推荐我从事律师行业,但我最后还是选择了检察院,成为了一名正式的“司法民工”。
第一次接触案件当事人是在纪委“两规”环节。我们以检察身份进行询问谈话。人是个老板,做工程生意的,我们暂且称他为“鱼肉”兄弟,之所以叫他“鱼肉”,是因为我也不知道该给他起什么化名比较好。那接下来,我就要开始讲故事了。
这个“鱼肉”兄弟是个菜农,平时种种萝卜青菜,每当到了秋收的时候总有一拨人开着大卡车来地头上收菜,这样的日子年复一年,过得滋润。“鱼肉”并不担心每年地里长出的蔬菜没了销路,但他仍然很忧虑,这是因为地不是他的,要是有天自己没地可种,那还了得。
机缘巧合,“鱼肉”认识了村里的两位小干部,毛一和毛二。起因是这样的,“鱼肉”菜地里的菜被隔壁老王的羊偷吃了,自己吃就算了,这只羊还懂得分享,叫来其他村的羊来吃,这下可把“鱼肉”兄弟气坏了,他可不是个善茬,就跑到村里告状,毛一和毛二一听也义愤填膺,觉得这只羊真可恶,怎么也不叫自己家里的羊一起去吃,这样也省得喂了。三个人一见如故,谈天说地,相见恨晚。无意中“鱼肉”提到了一直烦恼的菜地归属。毛一看兄弟有难,恰巧有些关系又知道内情,要江湖救急,便伸出手来比划个数字,告诉“鱼肉”这个数字可以直接把菜地买下来,其他事情自己会去打招呼。这样的好事,“鱼肉”兄弟又怎么会拒绝。
人都说天上不会掉馅饼,就算掉也不会掉到我这位“鱼肉”兄弟身上。不到几天的功夫,“鱼肉”凑好了钱买下来这块菜地,可在付钱的时候,毛氏两兄弟提了个条件。买可以,但是他们两个人要入股,一人占一部分,总要分分红的嘛,“鱼肉”一想,反正自己也有地了,实现了个人理想,就要走向人生巅峰,爽快地答应了。之后的事情很简单。政府把这块地的一部分征收了,给了“鱼肉”一大笔补偿款,“鱼肉”开心得不得了,既留了一部分菜地,又得到了一大笔钱,想想自己的毛一、毛二兄弟,甚是感激。于是一拍桌子,决定三个人把这笔钱分了。
稍微有点理智的人,都知道上面的故事是我在胡扯,但你也别着急生气,因为事情还没结束。我们找到这位“鱼肉“兄弟的时候,他已经在两规室里呆了两、三个月了,灰色的两规服,还有一把胡须。我们是想要问问,毛氏两兄弟约定入股的钱到底有没有出,因为这极有可能涉及到罪与非罪的问题。而“鱼肉”给我的答案是没有,于是乎我们就开始做笔录,过程中给我的感觉就是诡异,我在“鱼肉“兄弟的脸上看到了无比纠结的神情。你可以说我没有逻辑分析可以证明我的想法,很感性,但我也参与了很多案件,这种侦查人员长期以往形成的职业第六感不会轻易搞错,不过我还真希望是我自己的感觉错了。
吃过晚饭刚要开始签笔录,这位“鱼肉”兄弟终于忍不住开口,跟我们说要讲件事情。事情一句话概括就是毛氏两兄弟确实出了这笔钱。“鱼肉”跟我们说,补偿款最后确实是三个人分掉了,之前他一直记得毛氏两兄弟的股份是出了,但有人跟他说没出,都呆了几个月了,“鱼肉”很害怕,也只好说没出,可顺着这个思路走又想不通,自己很是苦闷,于是每天在两规室里兜圈。
有的人一听你是学法学的,就问你是不是每天要背好多法条啊,好辛苦之类的。刚刚步入法学院的时候,我也这样认为,可那时细心,看了眼课表,我发现这里有一门重要的课程,叫法理课,而法理自然也包括法律逻辑。有天晚上我做梦梦见下午的法理课要小测验,我和三个室友都因为打游戏迟到了,要怪也要怪他们,明明能赢的比赛非要浪,于是我们四个人商量要统一口径,说校车开到半路时轮胎坏掉了,导致我们没能及时赶到教室。老师听了之后也没说什么,让我们进去考试,但一看试卷我就傻眼了,没曾想考卷上空荡荡,就仅有一道题目:校车的哪个轮胎坏掉了?我想,这TM显然超纲了呀。然后我就醒了。
我在知乎上曾看过一个“警察如何区分嫖娼和情侣”的帖子,答案很简单,就是把两个人分开谈话,追问彼此的生活和工作细节,一般的情侣多少都会了解些,但如果是嫖娼的话就没那么爽快了。所以,当你想要尽可能地探寻真相,还原事实的时候,就需要不断追问别人所忽略的细节,这样不仅可以重塑现场,还可以戳破谎言。
想要证明一件事情不存在是不可能的,这是一个法律逻辑思维的常识,就好比你要证明自己早上没吃饭,需要跑遍所有的饭店。但我只需要一家饭店的消息就可以证明你吃过早饭。而我想要证明毛氏两兄弟没入股的事情是不可能的,但他们只要拿出当天的一张银行记录就足可以把我的脸扇得红扑扑。而“鱼肉”兄弟在此之后讲给我的细节,符合逻辑和常理,令人不得不信服,那种办案期待已久的通畅感再次出现,驱散了所有诡异的迷雾,而事实,只待去查证。“鱼肉”兄弟在里面呆了太长时间,我们怕他是为了迎合办案的需求,还特意以伪证、立案等可能性告知于他,但他的态度很坚决,并一直认为不可以冤枉毛氏两兄弟。现在回想起来,那天太多的细节我记不清了,我记得的是之后我们聊了许多,他想起了自己在部队里的青葱年华,我想起了我的大学,和那时自己没有感觉到的美好。
我认为自己很幸运,毕业后我生活在自己大学所在的城市里,虽然一南一北,但有了车,城市的距离便缩小了。在周末灿烂的日子里,我如同朝圣的教徒,寻找着自己心里的耶路撒冷,然后看一下午的书,累了就到小路走走,享受一个人与湖畔的约会,想着自己未来千万种的可能。每当这时我就会想起课间和其他同学探讨法律题目的场景,大家争个面红耳赤,最后连老师也来论一论。你也许会嘲笑我,干嘛要这样较真,有这个必要吗?可你知道吗?我现在辩的黑与白,是别人的自由和命运。
至于案件后来到底怎么了,我真的记不清了。有人说最后“鱼肉”还是承认了毛一、毛二没有入股,有人说这笔钱还要去查查的,有人说这种形式的行贿还有法律讨论的空间。其他事情暂且搁在一边,我在意的是“鱼肉”为什么会反反复复改变说法,这件事情让我在意得在午休打盹时,还梦见自己不断在追问他,那毛氏兄弟到底有没有入股。但现在这些我都不关心了,因为哪怕我知道了答案,我也无力说服那些想说没有或是有的人,我只记得和“鱼肉”谈话时他面对我的坦荡,和璀璨夜色里我们的笑声。
一个人可以分清这世界的黑与白吗?如果你看到了夜晚大部分的黑,还愿意相信晨曦的白吗?在岁月静好里,不是我丢掉了辨识黑白的能力与勇气,而是我怀念起大学授课时那一个个不同的声音,虽然会以偏概全,虽然会有失偏颇,但却真实和清晰。而那些不同的声音仿佛在告诉我,一切探知罗生门的可能。而孰是孰非,该交给谁评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