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一样。你出生且祖居哪儿,哪儿就是你的故乡;你长时期定居哪儿,哪儿就是你的家乡;你因了种种缘故某一段不算太长的时间曾经住过哪儿,哪儿就是你曾经的暂居地。这些东拉西扯近似废话的句子里,除了"哪儿”这个具有疑问语气而又不定指的代词,还有一个具有共同属性的关键词:居或住。
你可以想象:居室住所对于人的意义了吧?
拙文却想要表述:一个小街上,房东腾出自己住所的一部分,无偿地给一群青年居住,房东与这群青年之间奇特而又微妙的关系。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期,一群二十岁上下的小伙子,从一个桥梁工地被抽调到府河边青山下的灰市,去完成一项转运石料的任务。他们用板车拉着简单的行装和给养,顶着烈日骄阳,朝着青山方向,一路欢歌地赶路程。但是到达灰市小街的时间却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期。他们才明白看山跑死马这句谚语可不是瞎话。
夜色下的灰市街头,采石场的老马引着这群年轻人来到住处,看小伙们铺好地铺,吩咐了一些事项,便走了。
当过三年兵的国青,自恃比大家大几岁,毛遂自荐当炊事员。国青信誓旦旦地说:我保证每餐按时开饭,饭熟莱香。还说,我过的桥比你们走的路都多,处理"军民"关系非我莫属。这群生长在乡间的年轻人,虽说都只有二十岁上下,不如二十四五岁的国青见多识广,但是也都有些经历了。他们都很清楚:住在房东家,品性不端行为不洁那是绝对要不得的,同时,还得经常讲究清爽,注意礼俗。炊事员主要时间都要在房东家里忙活。淘米洗菜,挑水扫地,抹桌摆凳,锅碗瓢盆,灶台上下,灶膛内外,大事小情同房东商讨交谈……
大家一致认为国青有优势,适合当炊事员。
国青走马上任,次日大早洗锅涮盆,煮粥炒菜,按时开早饭。大家看着菜盆里形色俱佳的洋葱炒油盐豌豆,都赞扬国青的手艺。然后各自洗好自己的搪瓷碗,依次盛大铁锅里的大米粥。本来,他们准备在屋后水塘边清洁的场地上吃第一顿早餐。有的说,昨晚我们到得太晏,没见到房东啊。又有的说,上工前应该打打招呼,不能太没礼行。国青说,房东大妈在大门口扫地。大家一致意见到大门口去。于是,国青把菜盆端到大门口卸了车轱辘的一辆板车上,大家围着板车上的菜盆,也许是搪瓷碗里的大米粥滚烫,也许是盆里的洋葱炒油盐豌豆色香诱人,每人都在盆里拈了油盐豌豆放入口中咀嚼,然后,小口地扒稠粥……
这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几乎都在第一口大米粥咽吞未吞之际,他们忽然间群体性地发生了严重的翻胃反应。这就发生在一瞬间,一瞬间应该只有一秒的几分之一。小伙子们不能不强忍着强烈的倒胃反应,端着碗纷纷走回到后门口的水塘边上。他们面面相觑,一个个无言以对。他们没有谁能够说清楚这顿早饭是如何终结的。很快,小伙子们从房东的后堂搬出车轱辘,安装在板车下。三个人为一组,一组一辆板车,他们拉起板车上了青山采石场。在采石场,他们把石头搬上板车。把一块百来斤的石头搬上车,每一个小伙子都不太费劲,再大再重些的石块,他们就两人合力抬上车。每一块石头都会有一个较大的面,这个面朝下才平稳。
上车时,掌把手的人把握着板车上所装石头的度量,这个度,决不只是估摸一板车装两千斤左右的量,更重要的是石头在板车上的分布均衡。板车的后部或者前部若是偏重的话,驾车时车把都将会很难掌握,甚至无法启程。当然,这些假设的困难,是根本不会出现在这个车队的,因为小伙子们都有着很丰富的实践经验啊!拉起满载块石料的板车,拐过好几个山嘴,再滑行下山,然后穿过国道,一直把块石料拉到府河河坡下边,最后从车上卸下石料。
上山,装车,下山,卸车……山上的弯道坡坎需要借助车轮的惯性,不然会更加费时费力;下山滑行道长坡陡,则必须借助板车后边磨擦垫的阻力,否则将会发生难以预料的危险。磨擦垫是板车的废旧外胎,工匠将它牢牢固定在板车的最后部位。平地行车时,磨擦垫不起丝毫作用;当满载重物的板车滑行道长坡陡路段的时候,它忠实地守护着人和车的安全。
采石场炸石头偶尔会炮眼打偏或炸药装填失当,甚至违规稍稍提点前点炮。那样的话,这支太过年轻的车队,就会遭遇到飞石追车,险象环生。这种情形,他们遇到过两次,均有惊无险。
灰市街上第一顿早餐集体翻胃的事件,谁也没有追究国青的责任。因为小伙子们都明白:怪罪国青并无道理,何况他也翻胃,而且他翻得比谁都狠。当时,房东大娘正在从从容容打扫门前宽阔场地,她打扫得不仅很清洁,而且竹扫帚一点儿也没有扬起飞尘。国青跟房东大娘说话。他的笑容是那么热情,他的声音又是那么亲切。他叫了一声“大妈”,他说着很得体的礼貌语。形体极好,衣着朴素整洁的房东大娘,这时,转过头来,回应国青……
那天中午,青年们用板车把他们先天晚上堆放在房东家廊檐下的几十捆棉梗转运到了府河边的大柳树下。装车时,他们看见房东大娘的儿子并和他打招呼。正街上的汉子,三十大几岁的年纪,俊朗结实,敦厚成熟。青年们解释说,因为从山上拖石头到河边,所以要搬到背街的河边那家去,出工收工都更加方便些。
酷暑炎夏时节,按规定,午饭后,他们得歇息三个多小时再上工。青年们不太习惯午睡,大都只是勉强地眯着一时半会就醒来,走去河边柳荫下,扯闲篇。他们得知,那个房东家去年住了横林还是麻洋的民工,有个杂烩的打人家房东姑娘主意。这条信息来自釆石场的老马。老马答应这帮年轻人的要求,迅速调换了房东。他传递这条信息旨在警醒告诫小伙子们。
新老房东的家庭成员竟也相同。这房东大婶的儿子,年龄和国青略约相同。房东兄弟五官端正,斯文内敛;房东妹妹十八九岁年纪,形体窈窕,容貌清丽,肤色却不如她的哥哥白晳。虽然小街人的生计主要也在农田,但他们毕竟是街上人,气派上比纯粹的乡下人冷峻淡漠许多。
国青这么有社会经历、这么热情而又这么帅气的一个人,竟然也怯于与房东大婶和她的家人交流。运石头下河埠头的这帮年轻人,苦于难以和房东说上几句话,总是想通过国青多一点儿了解自己的房东,譬如清爽干练的房东大婶,是否并非如大家所见的一惯冷傲,怎么一直没有看到她的孩子们的父亲呢?国青除了苦笑外,再就是掩饰难堪的表情转移话题。
一天中午,小伙子们在河边柳荫下跟国青学唱一首叫做《海上南泥湾》的军旅歌曲。清粼粼的府河水,微波荡漾。不时,一阵淸爽南风拂面而过。唱歌的青年们看见一个高挑俏丽的姑娘走到房东门口,犹虑片刻,走到主房的窗前。她站在窗外,跟房东兄弟说了一会儿话,还给他一样东西。
晚饭后,小伙子们照旧去青山下的大影湖玩水洗澡。他们击水嬉闹,也扯闲篇。国青说:唱歌的时候,看到的那个,知道是哪个吗?她就是那个房东家的。去年,她被横林一个杂烩的哄去了横林……
你又是怎样晓得的?有人问。 国青说:房东大婶,咬起牙巴骨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