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式宠妈艺术#| 只能用文字表达的爱

在我们家里,她的生日最早,再过几天就要到了,那时候她将满五十三周岁。再过几个月,也要到我的生日了,我将满三十三周岁。她只比我大二十岁。

在我们单位里,像她这个年龄的人,我有时候会叫声“大姐”,有时候干脆什么也不叫,直呼其名,人家非但没什么意见,反而很高兴,这个年龄的女人,谁不喜欢让人把自己叫得年轻啊。她不行,要是我叫她一声“姐”,她肯定会笑着骂我,没正经。她长我一辈,我就是在必须叫她的那个称呼前面再加个“老”字,她也不但不会觉得把她叫老了,反而很开心。

翻遍所有的相册,我也只找得到只有我和她在一起的唯一的一张照片,那是我某一年在家过年时,偷偷地拿来的,她自己也不知道。照片上的我,六个月大,而她那个时候,只不过二十出点头,好年轻啊。

幸亏她抱着我和我一起拍了这张照片,要不然我都得怀疑她有没有、是不是亲自把我养大。三岁以前,我没有记忆。三岁以后,我跟她在一起太少。两个弟弟相继来到这个世界报到,抢占了本来应该属于我的地盘,把我赶到了乡下的外公外婆家。只记得,有一次在田间地埂上玩耍,正在劳作的外公向着远处一指,叫着我的小名说:看,是谁来了?我回头一看,远远看见无边无际的田野深处,走来了向我微笑的她。外公外婆催我:叫啊,赶快叫啊!我茫然不知所措,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那样叫她。

七岁以后,我再次和她相遇,住到了城里的家。面对着她和我的父亲,我充满了恐慌感。外公每次拉着那种两个轮子的车子送我,我会跟着来,但外公一走,我就趴在那个拉车上,哭着要一起走,那种撕心裂肺的不舍,看得外公和她都动容,红了眼睛。但是不成啊,我得上学了。

父亲做着小生意,她在家里操持里里外外,这就是我即将面对的家。父亲年轻气盛,脾气暴躁,家里的天气经常随着生意的好坏而忽阴忽晴,抑或狂风暴雨。她无法向年迈的外公外婆诉说,只得默默承受,还得充当我们姊妹三个的保护伞,防止那些风风雨雨吹得我们太疼,或淋得我们太湿。尽管如此,有时候她不免还是顾此失彼,承受着那个有时候有点失去理智的父亲的责骂而造成的心灵创伤,又岂是她那把伞可以遮挡得了的。

还好,我在学习上一向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小学五年,一点没给她丢人,反而给她长了不少脸。有些老师到学校里去,一定要经过我家门前,有时候碰到在路旁摘菜的她,就会告诉她我在学校的学习成绩,她听了自然合不拢嘴。五年级的时候,老师让家长去领通知书,那时候家长跟老师不像现在这样联系得这么勤,趁着领通知书,顺便认识一下家长。我的数学老师看到她就说:你这个小孩儿真的很好,语文数学都好,我们老师都很喜欢她。我站在一旁害羞,却看到她那张喜笑颜开的脸。多年以后,我才想起来,这是我唯一对得起她的地方。

父亲常常骂她没用,活了一辈子,不会挣一分钱。她就真的承认自己笨,真的承认只有父亲在养活我们,包括她。在她认为,操持家务那些事根本不算是什么本事,只是自己该尽的本分。而其实在我们眼里,她也并非那么没用,有些能力甚至远非我那个自视甚高的父亲可比。她会理发,街坊邻居那些老太太都喜欢找上门来让她理,说她理得好,理得舒服,有时候她有空,也会主动上门去帮人家理,纯粹义务,因为人家看得起自己,做这样的事情,她乐此不疲;她会做衣服,自打她数次请求父亲终于恩准给她买个缝纫机后,她就常常用这个机器给我们做衣裳,做工精细,无可挑剔;她会编篮子,这是个复杂而又需要耐心的活儿,她只不过是看了几次人家在编,试着自己做,后来就会了,而且做得越来越好,花样越来越多,甚至超过了人家;她会修灯,家里灯坏了,或者开关绳断了,一向都是她的事儿;更重要的一点,她还会砌墙,家里要是垒个锅灶啥的,我们家根本不按常规出牌,不是那个当家的男人在挥汗如雨,而是那个不会挣钱的女人在精雕细刻。真的,她做出来的锅灶就像艺术品。

我现在这么称赞她,其实当初我也曾经一度非常看不起她。我12岁的时候,有一天忽然看到她的眼珠很黄,吓了一跳,立即想起“人老珠黄”四个字,觉得她已经老了(那时候她不过32岁,比我现在还小,要是谁说我现在是“人老珠黄”,我一定找他拼命)。初一的时候,我来初潮,其实那已不知是第几次了,前几次我都是自己处理,那一次被她发现了,就追着我问:啥时候发现的?关于女人会来例假这件事,她从来没对我启过半个字的蒙,等到这事情终于降落到我头上,她就用“发现”两个字来蒙混过关,不免让我轻视。再大些,我一个女同学悄悄告诉我,女孩子长大了都要戴胸罩的,我妈妈已经让我在用,我看你也可以用了。我才用平时积攒的零钱去买了一个回来。那时候刚好夏天,衣服穿得薄,她看到我衬衫里面有什么东西,就问我:你衣服里面穿了个啥?我怎么能当着她和父亲的面讲?就不理她自己走了。这两件事让我耿耿于怀,也许本来这应该是我和她的亲密时刻,最不为人知只能我和她分享的秘密,却好像一点也没有共同语言。那好像是个契机,可遇而不可求,失去将永不回。

因为这样的缘故,我对她也不是很亲密。甚至结婚这件事,都是参照三毛的作法,只给她寄了一张她女婿的照片,就算交待了,结婚时便以路途遥远为由,没有请他们两个过来。就算当时实在事出有因,换成已经结婚数年复又有了女儿的我来体会,这也够让她心凉的了,这是我做的最对不起她的一件事。她呢,好像当时并没生气,还亲手做了两床鸳鸯戏水、百子纳福被,千里迢迢给我寄了过来。

真正的契合是在女儿出生后一年多,我们把他们两个都接了过来,照顾女儿。借着女儿这个第三代人,我和她有机会坐下来,交流一些养育孩子的零零碎碎,她很自然就会讲起我小时候的事:我怎么样胖,胳膊像嫩藕,有几个节;我怎么样白,看了就想让人咬一口;那年月还缺吃少穿,把孩子养成像我那样,不太容易,她完全不是吃得好,而是自然条件好,奶水充足源源不断。冬天天气冷,被子少,又怕睡着了冻着我,就把我装在一个肥肥大大的棉裤腿里,我怎么挣也挣不脱,她便可以放心去睡(讲到这里她很得意);我很倔,认死理,一两岁时,她扫地让我走开,我偏不走开,她把我抱到一边,我待她扫完后复又走到那个地方一直哭。我小小年纪她就拿我没撤。谈话总以女儿开始以我结束。我最喜欢听三岁以前的事,因为那时我没有记忆。

她很满意这个只凭一张相片就可以把她女儿娶走的女婿,女婿在她心里的地位甚至扶摇直上,大有盖过我之势。她常在我房间里直言不讳表达对我的羡慕:你福气还算好,女婿待你不错;她打开我们的衣柜,看到我的衣服远远比她女婿多,十分不满,埋怨我:你怎么这样,光知道给自己买衣服,也不说给他买?!我直叹“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真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

当然我们聊天的内容远不止这些。她会讲到这么多年来她跟父亲相处的点点滴滴,她所受的气,以及父亲对不起她的地方。家里的什么苦她都吃得,就是不能在娘家人面前丢脸,这是让她最受不了的事。而父亲偏偏又很小家子气。她尤感愧疚的是,当年外公曾在某种程度上很大地帮助了我们家,而她这个做女儿的,居然一点点都没有报答他。因为外公是脑溢血,去得很突然,她到现在都不原谅自己。她讲得流泪,我也听得流泪,然而我还是不能抱着她的肩,与她相拥,给她温暖。究竟是什么造成了我们之间的羞涩与尴尬?!

很少跟她一起外出,因为我不知道我们俩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走路?我一直拿不出勇气把自己的胳膊伸向她的肩头,温柔地拥着她;我也不会把自己的手悄悄地伸向她的胳膊下,与她的一只手十指交叉,相挽着走路。那幅跟她一起勾肩搭背走路的图画我曾经梦想了多遍,却一次也没在现实中发生。

前年,大弟弟结婚了,她终于有了儿媳妇。弟弟二十八九才结婚,也算是晚婚了,我以为这下她的大半心病终于可以解除,哪知自从弟弟结婚后,她打给我的电话却越来越多了起来,并且时不时伴着哭诉,我的天,哭得我是一个头两个大!她说,自从弟弟结婚后,人就变了,对她不好了;她说,弟媳妇给她买了一件衣服,她怀疑是旧的,根本不是新买的。新一轮的家长里短,婆婆妈妈。凭着我对弟弟弟媳的了解,他们还不至于这样。我晓得,这个小老太婆是有点吃醋了。我费尽口舌劝说她,她都一味钻牛角尖。最后,实在没招,我很温柔地告诉她:儿子嘛,都是别人家的,只有女儿才是自己的,只要我以后多对你好点儿就行了,你就别再吃人家的干醋了!她这才破涕为笑。我也如释重负。

关于我和她,拉拉杂杂一下子就写了这么多。世界上有一个词来定义我和她之间的关系——母女。是的,我们是母女,是这个世界上最普通平凡的母女,然而我和她却都是彼此的唯一,这才是我和她之间的可贵之处。世界上绝没有第二个女人来跟我抢她,抢着叫她——妈。她也只有我一个女儿,唯一的一个。近来她有事情都不找别人说了,只找我。是不是我到现在才成了她的所谓“贴心小棉袄”?

她姓杜,以前年长一点的街坊邻居都亲切地叫她“杜姑娘”;她还有一个美丽的芳名“芝兰”,但这个名字除了身份证用之外,很少用。以前外公外婆称呼她的小名儿,类似“小妮儿”这样的,父亲称呼她基本是“哎——”或“你”,假如她一时耳背没听到,就走到她身边碰碰她。看到她的名字,我常常想到这句话: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她这棵连名字都不大被人叫的“兰”,多年以来,无人注意,默默无闻,但谁又能说她没有芬芳过呢?至少对于我们一家,她有着非同凡响的意义。

她的生日将近,到时候我打算给她买两件花衣服穿,或者寄点钱,不管是什么,邮寄单上一定要端端正正写上她的名字:杜芝兰。我想,她在取这些东西的时候,心里的愉悦一定会像兰花一样绽放。

老妈,生日快乐!作了三十三年母女,我才开始有点懂你,愿意爱你,会不会太晚?

图片来原:作者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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