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远道

药炉边水汽袅袅,一个不过龆年的男童正忙碌着抓药煮药。虽然尚显年幼,但男童抓药的手法却行云流水,颇有不沾烟火气的飘逸之感。用药分寸拿捏的一丝不差,即便是满头华发的老大夫也不一定比得过他。

“倾城怎么不进来?”男童的声音倒不稚嫩,清朗如古琴鸣奏,仍一心一意配他的药方,不曾看向门外探头探脑的姑娘。

“药味苦苦的……”和男童年纪相仿的姑娘在门外低声申辩。

“是嫌弃我了吗?”男童看看自己满手药材,满身的烟火气,很是委屈。

“不不,没有嫌弃。”姑娘怕他误会,连忙跨进门槛,凑到他近旁。嗅到他身上淡淡药香,还是不禁皱了皱眉。

“分明是嫌我了……”男童自然察觉了她的不适,更加委屈“却不看看我是为了谁?”

这青梅竹马般的小儿女言谈,江湖中人绝不会相信,这便是那位见死不救的黑心圣手宇文庸。

宇文庸此人在江湖中名声极大,风评极差。不知何方人士,亦不知师承何人,唯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可夺造化之功。无论多重的伤,多罕见的疑难杂症,凡是他出手则没有医不好的。与医术相对的是他的古怪脾性,有缘分文不取,无缘抬手千金,偏偏因为一手医术无数人想要巴结讨好,倘敢硬来的必然没有好下场。再则宇文庸行踪飘忽,甚少露面,即便有人寻仇也未必寻得到他。

近两年宇文庸更是销声匿迹,竟是没人知道他暂居于北域顾家。

留下这位黑心圣手的并非顾老爷挥金如土,而是因为这顾家小姐,顾倾城。

倾城今年十二岁,形容样貌却始终是个九岁女童,这病症罕见得很,可是恰对上了宇文庸的胃口。

宇文庸不止是个医生,炼丹方术涉猎亦深,曾在早年欲炼长生不老药,服药之后身体停止生长,也落得长年一副龆年幼童的体态。

此番若是医好了顾倾城,于他除去这身上的驻容丹也必然有些启发。

“可是宇文为什么要亲自做这些呢?”倾城自然明白这是为了自己,看宇文庸满面尘灰,她总是有些过意不去。顾老爷自然不敢亏待这位神医,清理出了一处别院给他,安排了一干仆役,以贵客之礼相待,可这抓药煎药他执意亲力亲为。

“倾城可知这药不能轻易熬就,须一味特别的药引。”宇文庸拍拍手,扫一眼路上慢火煎熬的药,转向顾倾城。

“特别的药引?”倾城与他相处约有半年多些,药理知识熟识不少,不由顺着他所说问下去。

“此药,须以深情来熬。”宇文庸笑看着顾倾城,看她忽的绯红了脸颊,啐一句“乱说”慌慌张张跑了出去。

未觉又是寒来暑往,宇文庸已在顾府住下一年,府内上下有何伤寒病痛宇文庸皆是药到病除,在顾府越发住的顺理成章。

只是倾城的身体仍旧不见起色,一如当初的九岁幼童。不过有宇文庸伴在左右,倾城的药理学问日渐增长,甚至也能配一副君臣佐使的方子出来。宇文喜她聪颖好学,亦倾囊相授。

而倾城并未待他如师,只因倾城随家中客居的叔叔学了笛子,闲来无事索性以音律做了宇文庸的老师。

倾城年幼不知事,只叫宇文庸借她的玉笛奏曲,未存男女授受不亲之心,待曲终后宇文庸方调侃地晃了晃手上的笛子问她“你我算不算已有亲吻之实?”叫她登时红了面颊,夺回笛子便飞也似的逃开。此后便又另赠他一支玉笛,且不准他再提此事。

及至倾城十六岁,顾老爷开始暗自为女儿的怪病忧叹,倾城也有些不知所措,万幸宇文庸时时开解,才没使倾城心中郁结。其间顾老爷又娶了一房侧室,诞下一女,顺利成长,无有疾病。

顾老爷的心思分了不少在这新降生的小女儿身上,倾城便觉有些冷落。宇文庸并不说破,忽瞥见院内梅树结果,便笑嘻嘻的道“倾城来陪我猜谜吧,猜猜我喜欢哪一味药?”

倾城被问住,如今她已对药材滚瓜烂熟,可这千百味的药石,宇文庸钟情哪一味?心中暗暗想了几味药材,却自己摇摇头否认了,最后只好老实答应“猜不出。”

宇文庸带上二分正色,望着倾城道“苦香。”倾城尚未忆起这是哪味药材的别称,宇文庸便自己释了谜底“我最喜爱的,是青梅。”刻意咬重了青梅二字,倾城心下了悟竹马青梅之意,笑容浮上眉梢眼角。

倾城的怪病终于在十八岁时不药自愈,仿佛一夜间经历了许多年,成长为一个娉婷少女。宇文庸仰头望着忽然高出他许多的倾城,一时间千头万绪,忽然着魔一般跑回房中,一整天没有出门。倾城对自己忽然长成的身子也不甚习惯就被欣喜万分的双亲拉住问这问那,更被安排了黄道吉日办一次迟来的成人宴,以顾老爷现今皇帝的太傅身份,甚至连皇帝都要前来。

而宇文庸却在宴会的前一天向倾城辞别,一则既见倾城一夜成人,宇文庸大受启发,已然找到了恢复自己所服驻容丹的法子,即刻便要回山寻师傅凑齐药材来炼药了。再一则,宇文庸身份特殊,也不便在这等鱼龙混杂的日子出现在顾府,索性单独与倾城作别,悄然离去。

“我也没什么送你饯别。”倾城说着自怀中取出一个荷包,“这便是倾城的心意了。”

宇文庸接过荷包,便知其中放的是一味当归。细心的将荷包贴身收好,宇文庸点头应道“我自当归,归来即向你爹爹提亲可好?”倾城只笑,同他挥手告别,见他渐行渐远眼眶泛红。

山间不知岁月凡几,宇文庸归山后,他那仙踪飘渺的师父并不在胭脂庵,只他一人遍历旧典,配比丹方,竟是过了整整两度寒暑。给师父留了字,将丹方记录在册后便马不停蹄的下山往北域而去。

再临顾府门前,宇文庸已然是一副翩然少年的模样,若非他一一细数两年前在顾府的诸事,顾家下仆竟全然认不得他。

同倾城的父亲寒暄几句后,宇文庸终于问起倾城,他没有见到倾城。

顾非洋踌躇片刻,便告知了真相“倾城入宫了,成人宴上皇上属意倾城,次日下了手谕,娶倾城做妃。”顾老爷缓缓道明个中缘由,宇文庸只垂首沉吟,强自捺下心底的杂陈百味,略一拱手道“我此来是专程道谢,我同倾城病由一处,若非倾城启迪,我对自己的身子也无法可解,是故打扰了。”接着又起身辞别“既然倾城已进宫,我怕是再不能与她一晤,这一丸驻容丹原打算亲自交予她,如今便托于您了。宇文庸就此告辞,江湖偌大,有缘再会。”留下一只锦盒,宇文庸头也不回的离开。

丹崖山,胭脂庵。女子着一身红色大氅翻看书卷,直到庵外门响,方搁下书卷去开门。

“师父。”宇文庸恭敬的施一礼,女子上下打量他一番语带笑意“真真是长大了。”女子将他让进庵内,不时问他几句近况,见他恹恹的也不多言,径直去洗了手为他煲了一炉汤。

“怎么,皇皇尘世如何能叫我这精彩的徒儿一筹莫展?”女子摆下两碗香气四溢的羹汤,拈了勺子笑吟吟的望着宇文庸。

宇文庸只得将倾城之事一一道来,女子听后掐了掐指“此女不凡,与你缘分未了。可还愿同她见上一见?”见宇文庸面露讶色女子故作高深道“天机不可泄露,你且去了此情缘再回来见我罢。”女子喝完汤摆摆手,也不再理他,宇文庸只能告退,复又下山去。

师父既叫他了结这段缘分,便是再见倾城之前不得回山,故而江湖上又传起了黑心圣手的名号。

斗转星移,宇文庸经年漂泊,眉眼间添了几笔风霜。终是得了一分缘分,皇后病重,重金求医。这皇榜贴遍了大小城镇,宇文庸脑袋里却升起了些许不合时宜的念头“他果真是爱她的。”他自然揭了榜,随即进了宫。

宫中规矩繁杂,行医前倒要先学一套礼数,宇文庸有些哭笑不得,他江湖行医多年,向来是别人守他的规矩,何曾轮到别人对他指指点点。然而这是倾城,贵为国母的倾城,便是他如何落拓不羁也要受用一番这皇天贵胄的礼仪。

他与倾城之间隔了一幕红绡,这便是宫中的礼数了,后妃的容颜不是他一介江湖郎中可以窥视的。修长的指尖搭上皓白的手腕,宇文庸忽的轻叹一声“倾城长大了。”指尖的脉象因这一句话乱了。

顾倾城早已听说来为她看病的是一位江湖名医,宇文先生。心下忐忑,一时欢喜一时忧虑,竟是又呕了一次血。宇文庸在礼部时倾城日夜忧思,病势愈凶。

“果真是你……果然是你……”倾城声音微颤,诊脉的手也在微微的发抖。

“倾城的脉象乱了,可是因为我吗?”宇文庸如幼时那般拿她玩笑,心思却纷乱如麻,仅仅隔着方寸红绡诊一次脉,这便当做他原本所想的一个久违的拥抱了。几句寒暄便当做是如约的告白了。几句诊断便是前尘了断了。

“我几乎认不出你了……”倾城在那边垂着头看不清神情“许久不见,你变了不少……”

“嗯。倾城亦是。”宇文庸挥去心中冗杂的念头,专心感知倾城的脉象。

片刻后,宇文庸便下了诊断,允诺次日写成一道方子。

离开长乐宫,宇文庸心底升腾起一番怅然若失的滋味,念头不得通达,索性信步往附近的花园走去,宫人自然阻止不得,反倒要尽量顺着这位神医。

少时,宇文庸便已隐于落花深处,这是长乐宫的园子,种的自然是倾城喜爱的花卉。一味一味皆是他教授的药材。宇文庸一一拂过这各色花卉,残瓣抖落一地,已然是处暑过后白露将近。空气中夹杂着些许凉意,连同心也一并凉透了,宇文庸只觉得嘴里泛出一阵苦涩,耳畔隐约传来笛声,他熟知的那一段旋律。

那年他初至顾府,隔着院中花篱远远瞧见一个小姑娘,粉雕玉琢煞是可爱。手上把玩着一支玉笛,蹙眉凝思,大约是在琢磨曲谱。随即将唇抵在笛上吹奏了一段旋律,霎时宇文庸只觉得春光明媚,便是匆匆流光也动人。

不正是这支曲子吗?她还曾教他。

“为我备好笔墨纸砚,我回去写药方。”宇文庸对身后的宫人吩咐道,有些狼狈的离开长乐宫,往事不可追,不敢追。

更深夜静,风清露寒。少年独立檐下,风盈袍袖。

“一别十年,当归已误。宇文庸啊宇文庸,前尘事了,你何苦执迷……”宇文庸摇头苦笑,俯仰星河飘渺,唯余一叹。“此时月光,彼时亦照墙外青梅,余生都不过是……幸会而已……”

直到东方破晓,宇文庸方回到房中,收好一纸药方,令宫人将长长的药方送给皇后——顾倾城。细细嘱托一定要皇后亲自过目,盖因方子上还注明了许多注意事项,宫人依言应了才捧着方子交与倾城。

倾城随宇文庸习得药理,自然认真看过了宇文庸的方子,却忽然伏案哽咽。宇文庸的方子总是君臣佐使分毫无差,没有一味药是多的。而这份方子里却多了四味药,于整个药方无益。缘桑螺,凤凰露,青木香,柏子仁。恰是,缘分轻薄。

倾城命人传召宇文先生前来,却得知宇文庸呈了药方便私自离宫,他向来行踪不定,也许今生不得再会。

不能同心老,一生思远道。

药石千百味,最爱是当归。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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