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就发自内心地认为,自己是个「外地人」。
我在海南出生,不到两岁的时候全家搬到广东恩平,江门五邑之一。因为搬家的时候年龄小,我毫不费力地学会了恩平话。我也从未因为不是本地人而遭到排挤。尽管如此,我一直清楚地意识到我家与众不同:别人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他们在家和在学校说的是同一种语言;而我在家说普通话,出了家门就说恩平话。
这种局外人的感觉始终伴随着我。不管在什么环境中,我都很容易将自己抽离出来,进入一种「旁观者模式」。而今年春节,当我用这样的视角审视我的家庭聚会,从对话中捕捉不同的口音,我发现几乎每个人的语言中都带着各自的经历留下的独特烙印。
我家的祖辈于建国后不久到海南国营农场工作,在那里度过了差不多半个世纪。大约二十年前,当地经济江河日下,大家陆续迁往广东,分散在恩平、开平、鹤山。这三个城市都隶属江门,在方言学上属粤语支的四邑片区。在这一带,本地人一般都能听懂临近城市的方言,而大家又都能听懂粤语,可能还会说一些。我也能听懂粤语,但是说得很慢。
外公外婆是湖南双峰县人,他们之间说家乡话,和子女们说普通话。我小时候有一段时间随他们生活,也渐渐听懂了一些湖南土话,比如「作么子」(做什么),但是不会说。现在,他们定居恩平,却没有学会恩平方言,也很可能再也无法回到自己的家乡。家乡话几乎变成了他们两人之间独特的通信密码。
爷爷奶奶是广东开平人,在海南生活几十年后又回到了开平,自然保留了开平方言。但在外地生活的经历已经彻底改变了他们的饮食习惯。爷爷很会做面食,面条、饺子、馒头包子都是他的拿手菜。去拜年的时候,我满心期待着能吃到开平名产马岗鹅,迎接我的却是一桌子的饺子,配的料碟是陈醋和蒜蓉辣椒酱。
我父母一辈都在海南出生、长大。当时农场里聚集了几乎全国各地的人,唯独没有来自海南本地的汉族人,附近住着黎族人但很少来往。所以,我父母一辈都说普通话,但带着一点各自家庭的口音。移居广东后,妈妈很快学会了一口流利的恩平话,这甚至反过来影响了她的普通话。比如,她表达夸张语气的时候常在句末加上「嘅哇」的语气词,这就是受恩平话的影响。她还能分辨出恩平几个小镇上的不同口音。
但是爸爸的恩平话说得没那么好,尽管他家的方言和恩平话更加接近。他的普通话也有一些南方口音,常把翘舌音说成平舌音,比如把「车站」说成「cē zàn」。
姑妈一家是家族中最早回到广东的。姑丈是鹤山人,他们全家随姑丈定居鹤山,自然都说鹤山话。他们和其他说开平话的亲戚对话毫无障碍,互相都能听懂,但我只能听懂开平话,无法听懂鹤山话。我感觉开平话更接近粤语,而鹤山话我接触得少,不太了解。
而我呢?尽管从记事起就生活在恩平,但我内心一直固执地认为这纯属偶然。语言的隔阂表面上并不存在,实际上却深植于我的内心,十几年的生活经历都无法将其消除。直到后来我到珠海上大学,又到北京工作,才在这些离家千里之外的地方找到了从未有过的亲近感——无论大学校园还是北京,都融合了各地人口,有着各种口音。
我的男友是潮州人,小学时全家定居广州,他在家说潮州话,和我说普通话,也会粤语。某次我们到北京的某个港式茶餐厅吃饭,经理拿来菜单,竟笑着问我们是不是说粤语的。当时我非常惊讶,一是因为「他乡遇故知」,二是我真没想到我仅仅打了个招呼,他就能听出我是哪里人。随后我们用粤语点了菜。我们都没问对方具体是哪里人,我愿意认为这是一种默契:口音带来的亲近感来之不易,别让地域差异再次拉开了距离。
从上大学起,每次放假回家,遇上同学聚会,我都得事先在心中默默练习,重拾那几乎被遗忘的口音。如今我的高中同学大多在外地工作,其中一些人或许会和外地人结婚,或许会定居他乡。一个舍友就已经订婚,丈夫是茂名人,两人平时在深圳工作。茂名方言有白话(粤语方言)、客家话、雷话等,不知道他们和他们的子女,又将说着什么样的语言?
我渐渐觉得,口音比祖籍更能定义身份。迁徙本是人类社会的常态,哪怕是一方望族,祖上也总会有一代是从远方迁徙而来。所以,你的祖籍不过来自于某位祖辈的某个偶然的决定,就好像身上偶然出现的一颗痣;而你的口音中有你甚至你之前几代人的经历留下的印记,那是写在你声音里的一部家史,并将与你相伴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