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一提起那年的洪水,镇子上的人们大多都还心有余悸。那洪水来得太快、太猛,还没等人们反过神来,洪水已冲进了屋,蹿上了炕。人们眼巴巴地拖孩带崽儿,爬上高坡,逃命去了。
八月,正值小兴安岭的雨季,连下几天雨属于小儿科,况且那年的雨下得颇温柔,可谓小雨如酥,润物无声。
雨就这么不紧不慢地撒落着,大人该上班的上班,小孩该上学的上学,只是空气变得愈加潮湿,屋子弥漫着潮气,像地窖,憋得人们喘不过气来。晚上睡觉身上盖的仿佛不是被,而是一把能拧出水的笼屉布。
街道越来越泥泞,我和弟弟穿着哥哥穿过的不合脚的大鞋,在泥泞的路上踩出咕唧,咕唧的响声。一不小心,鞋跟带起的泥水飞扬起来,又落在头上,不擦还好,用手擦一下,我俩都变成了京剧里的大花脸。
小雨还在不停歇地下着,一个星期都没有露日头。大人们开始愁眉苦脸,小孩们却乐开了花,在外面摔泥泡不用再找水了,把黄泥在水泡里和一下就够玩上半晌。
那时文化宫刚上映完电影《战洪图》不久,邻家调皮的二蛋想起了那个坏蛋的台词,喊到:“下吧,下吧,下它七七四十九天我才高兴呢!”
话音未落,屁股就被路过的大人踢了一脚:“下你妈个巴子,发了大水,先淹死你个龟孙子。”那个大人愤愤地离开了。
在人们没有拿这阴险的小雨儿当码子事的时候,镇子东头的汤旺河水在偷偷地上涨,水面一天比一天高,浊浪舔噬着河堤,悄悄地爬上了岸。
当天夜里雷声大作,老天像漏了似的倾泻着大雨,直下得沟满壕平。大风掀走很多人家房上的茅草,害得家家老少用所有的器物接雨水,我们小孩子只能蜷缩在屋角,动弹不得。
挨过了暴风雨之夜,大人们脸上的皱纹浅了一些,因为第二天早上天空的乌云不见了,头顶上飘着醉汉似的白云,虽然老奸巨滑的日头“尤抱琵琶”地不给人们一个正脸,但大家至少认为老天有转晴的迹象。
人们万万没有想到,这是一个天大的骗局,汤旺河上游的水头正踩着羞涩的阳光,排山倒海地向我们镇子袭来。
刚刚吃过湿漉漉的早饭,镇子的高音喇叭与刺耳的警报声纠缠在一起。那时中苏关系紧张,镇子的警报是用来防空的,谁知有了水情也能派上用场。
每家的大人都在收拾自认为值钱的衣物,弄得大包小裹。父亲告诉母亲不要太重的,把衣被拿足就可以了,其实我家和镇子里大多人家一样,也别无长物。
我和弟弟正收拾玩具,突然挨了父亲一脚:“妈的,玩具顶饭吃呀,快背着那半袋棒子面头里走。”说完又抄起半个玉米面饼子叼在嘴上,和母亲一起背着衣物和粮食,加入巷子里撤退的人群,那阵势好似大逃亡。
当镇子大多数人爬上北山的山坡时,洪水已吞噬了整个镇子,浑浊的水头冲涮着每家房子的茅草房盖。少顷,那房盖就被卷进水流,不见了踪影。
泛着白沫子的水面上漂浮着上游冲下来的东西,最显眼的就是小山一样高、还没有被冲散的柈子垛,那柈子垛在水流的推动下,撞到镇子里草泥结构的房子上,房子顿时坍塌,在水面上泛起一朵黑色的蘑菇云。
下午,人们发现上游漂下一个紫红、紫红的东西,上面折射着阴森森的光亮,漂到近处才看清,是一个我们小孩见了怕得要死的棺材,那棺材在水面上颤悠悠的,活像古时大官坐的轿子,只是那轿子的主人不知被洪水冲到哪里去了。
夜里,大人小孩挤在用树枝临时搭建的窝棚里,根本就无法入睡,大人们便钻出窝棚,愣巴愣眼地向着一片汪洋的镇子里张望,巴不得洪水撤了回到家里睡个好觉。
镇子里的最高岗处忽明忽暗有一个光亮,人们以为看走了眼,揉了揉眼睛,再定睛细看,那光亮还在呼啦呼啦地眨着眼睛。
邻家的赵大伯说:“那是生产队里成分不好的康瘸子点的马灯,镇革委会主任怕生产队的财产丢了才让他留守的。”
有人问:“那还不得淹死呀。”
“没事,主任说了,康瘸子水性好,淹不死的。”
“放屁,房子都冲倒了,水性再好顶个鸟用,况且他是一个瘸子。”有人骂道。
人们又向远处望去,康瘸子的马灯像鬼火,在漆黑的夜里放着瘆人的光亮。。
康瘸子没淹死,他命大。那天却淹死了一名生产建设兵团的战士。他为了救一个舍不得离开家的老太太而献出了生命,当他把老太太推上岸时,自己却被洪水卷走了,人们打捞上来他的尸体,已是洪水撤走以后的事了。
一个黑龙江省青岗县的小伙子,直到现在还躺在小兴安岭异乡的公墓里,人们都说,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为一个贪财的老太太搭上了性命,不值。
自从人们上了山坡之后,再也没有搬回镇子。镇子已被洪水夷为废墟。人们在山根儿砍树建房,免受了洪水的袭击,于是山坡就少了一大片林子,又多了一个新的镇子。
有心眼的人把老镇子翻成了农田,种上了庄稼。只是打那儿以后几乎年年发水,那些地成了“伤心地”。
老人们说:树木是山神的衣服,衣服被剥光了,山神是吃不消的,洪水就是山神淌下的伤心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