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民葡萄牙

花舍咖啡店座落在亚运村慧忠北路逸园28号。下午三点,叮咚门铃响起来,一个六十多岁的女人走进,她个头高挑,圆脸,两鬓有一丝丝的白发,上身穿着个紫色T恤衫,下身搭配黑色宽松长裤,显得身段轻盈,她摘下口罩,闻到了一股浓浓的咖啡香味。

“欢迎光临!”年轻的店员亲切地招呼着。

女人微微点头,眼光扫了一眼大厅,只有稀稀落落的几名客人,便径直走到南面角落的一个位子坐了下来,对服务员说:“给我一杯摩卡,谢谢。”

这是2021年6月24日,对王英来说,是一个平常的日子。

三天前,在喜马拉雅互联网平台,一位叫陈冬的嘉宾登场,在滔滔不绝地讲葡萄牙移民。

看完视频,王英加了小伙子微信,约了今天咖啡馆见面。

在这个闷热潮湿的夏日,没有一丝丝的风,一条由南向北的马路上车水马龙,陈冬驾驶着一辆白色本田车沿这家咖啡店转了一圈,也没找到停车位,他心里开始着急,约定的时间快到了,他只有静静的呆在车里,等着空位。

陈冬是一个90后,典型的北京大男孩,头脑精明,善于言辞,他毕业于北京联合大学英语专业,有6年导游的从业经历,这两年基本歇业在家,却不动声色地给一家移民公司跑起了腿。

大约五分钟,一辆车驶出划线的停车位,陈冬抓住机会,将车泊在了车位上,急匆匆地走进咖啡店。

在北京西五环一个汤HOUSE的小区大门口,王英下了出租车,她把陈冬给的葡萄牙移民宣传册掖在胳膊下。天已擦黑,她进入小区,朝家的方向走去。这一带住宅区很安静。三年前她和先生退休后才搬来这里,颐养天年。先生曾经是一名领导,她是一名警察。一个月前,女儿把城里的房子卖了也搬了过来。她在一家事业单位工作,女婿从英国留学回来在一家金融机构上班。

她至今记得,女婿迎娶女儿婷婷时,她唯一的要求是把女儿带出国门,至今也未能如愿。他们都像曾经可以自由飞翔的大鸟,而今已经收起了翅膀。网络上说他们是佛系、内卷和躺平一族。她想,这个世界无论文艺的,颜狗的,还是御姐的,突然少了博击时代的弄潮儿,多了平平庸庸的一代人。

在家里,她与外孙最亲近,他是一个五岁男孩,她叫他小芒果,她喜欢吃这种热带水果,五年前她在泰国清迈度假时给起的小名。目前作为姥姥的任务是每天大门口幼儿园班车的接送。

在进家之前她看了一眼女儿女婿的车,它们都在。王英走上台阶,打开家门,胳膊下还紧紧夹着那份宣传册,先生和女儿正在厨房里做晚饭,她听到客厅里电视的声音,看见女婿和小芒果在一起。外孙见到姥姥,叫声“姥姥”,声音透着稚嫩和亲切,扑通的跳下来就要往她怀里扎,她躲闪开来,说:“姥姥手脏,待会再抱”,便急匆匆地走开,径直上楼进卧室,轻轻关上房门。

她把宣传册放在桌上,觉得不妥,又拿起塞到枕头底下。然后打开房门,下楼走向饭厅。

这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先生、女儿、女婿、外孙已经坐在桌前,家庭充满温馨的氛围。女儿在讲着买房的事,那是提早一年为小芒果准备好的学区房,不是别墅,不是精装公寓,不是无敌视野海景房,而是一个大杂院内破旧不堪的小平房,她说50平米的房子价格已经砍到750万元了,这几天开始办手续了。

王英一边啜吸着汤,一边听小芒果断断续续地讲着幼儿园里小朋友的事。一家人其乐融融,她没有说今天在咖啡馆里的事,她不想破坏这种气氛。

王英回到卧室关上门。她与先生同在一个屋檐下,各居一室,生活在两个相互平行的世界里,他们在情感上忠于一个长期维系的婚姻,这种关系却稳如泰山。吃完晚饭,收拾好厨房,她想终于可以享受独自一人的时光了。

她打开台灯,从枕头底下取出宣传册放在桌上,面前摆着先生和孩子们的照片。她带上老花眼镜,在柔和的光线里,对宣传册看得仔仔细细。这时,大脑里有一种叫多巴胺的神经传导物质开始翘动起她的思维了。

人类社会早已深陷变化莫测的信息洪流中,人的兴趣和欲望常常被勾起,看到的都是各种美好和臆想。

在难民危机频发的欧洲,葡萄牙堪称净土。全年气候宜人,温和湿润,当然没有雾霾袭击。可享受26个欧洲申根国家的通行自由,可以去希腊看海、到澳大利亚见袋鼠、到新西兰数星星、到日本赏樱花。

在葡萄牙定居的外国人中,中国人排在前列,每年人数高达2万多人。

花钱买葡萄牙移民的人缘由各异,有人想借此转移资产,金蝉脱壳;有人想借此给孩子创造一个良好的学习环境,憧憬未来。都是一个个动机。近年来,一个总的趋势是移民的价码越来越高,附加条件也越来越多。在名目繁多的移民签证项目中,陈冬向她推荐了D7签证,一种只需要被动收入而设计的特别项目。

在2018年的《国际移民内部》报告中指出,葡萄牙吸引了超过平均水平的退休人员,生活质量也很好,这意味着80%的移民在这个国家有家的感觉。

她感到一股热流,打开空调,关了灯,躺上床,“明天先跟先生说”,她想。

第二一早,女儿女婿早早就开车走了,她督促外孙穿好衣服,系上鞋带。外孙是这个家庭舞台上最微小的一个,却是最重要的一环。她牵着他走出小区,等待幼儿园的班车。

回到家,先生正在吃早餐,客厅里开着电视,无论早间新闻还是晚间新闻,都是先生必不可少的政治素养餐,一个正经的频道每天在正经的时间为一群正经的人播报正经的时事,在岁岁年年不经意的时光里,他只生活在自己的静谧之地,不慕过去的荣耀。只有她在自己国家呆着心里不踏实,怀疑这种忘忧果式的生活,但一时又不知该怎么说,如何说的比较委婉,似乎很难。

她有种心虚和愧疚的感觉,形单影只,郁郁前行,陷入深深的自责,面对先生,欲言又止。

周末的一个下午,杨婷婷开着她的红色特斯拉行驶在平滑宽阔的道路上,她把车内的音响调得巨响,以抚慰挡风玻璃后面内心噪动的情绪。她遗传了母亲王英的外貌,却与她性格迥异。她热爱这个世界,心底热忱,爱丈夫、爱儿子,喜欢现在的生活方式,一点都不想改变它们。她每天被幸福包裹着,但今天却例外。她刚和链家经纪人从不动产交易中心领了房本,却在大厅听到了一个令她心情坏到极点的消息。

她回到家,阴沉着脸,绷着嘴唇,见了王英第一句话就是:“北京要取消学区房了”。

作为房地产调控的风暴眼,上海已经先行一步,北京紧跟其后。学区房原来是中国城市中产家庭的一个梦魇,它所创造的奇迹已经让很多踏空的家长高攀不起。杨婷婷得到的消息是,北京将实行师资跨校和跨学区轮动,它意味着学生择校彻底变成盲盒游戏。这一政策给学区房一记釜底抽薪,这个击鼓传花游戏今天到了她这里算是最后一棒了。

王英想,这不是女儿一个人的独角戏,看看这届80后家长们也太难了。

女儿把原来朝阳区北四环的婚房换成了西城区二环内的小平房,从110平米到50平米,这种反差过于强烈,是卖了买了的一通骚操作结果,吃后悔药都来不及了,丈夫作为金融从业人员,也没把当前的状况评估为风险过大。

屋里寂静无声,在这个炎热的夏天,空气似乎凝固,每个人都竖起耳朵想听别人说话。没有人说话。女儿脸上血色尽褪,原本白净的脸色更加苍白,局促得喘气,一脸懵逼,两眼蒙圈,却还要佯装无所谓地坐在沙发上。

此情此景,王英更坚定了要走出国门为外孙创造未来的决心。她以为,世界似乎走向无法预知的未来,而未知往往让人充满希冀,相信美好的硕果需要辛勤浇灌,更值得她耐心等待。

他们是第二次见面。同样的地点,相似的时间,相同的事情。同样是90后,咖啡店服务生称她为阿姨,陈冬称她为王姐。陈冬带来了一些文件让王英当场签字,并嘱咐她准备诸如无犯罪记录和资产证明等材料,告知将分期收取费用。

根据葡萄牙第58条法案,他将为她准备在葡萄牙里斯本的银行账户和税务号,其余的三个月内的无犯罪记录、银行对账单、出生证、结婚证、退休证、户口本、护照、身份证、学历证和水电费、煤气费帐单所代表的住址证明都要王英自己准备好。

“王姐,外太空的事咱不聊,我想问的是,您真的想清楚了,不会后悔吧。”工作完毕,他呷了一口她给点的咖啡,开始了闲扯。

这个世界很难想象什么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成功与失败,衡量的标准不是看你站在顶峰的时候,而是看你从顶峰跌落低谷之后的反弹力。城市中所谓中产家庭深陷其中,人人自危,不能自拔。

陈冬对王英的这种自信印象很深,他想在他的客户中,这把年纪想移民的人少之又少。

我们犹如尘埃般之渺小,正站在一个转型时期的十字路口,对于未知生活有着天然的恐惧感,对最熟悉的事儿恰恰会视而不见,陌生的城市我们熟悉,熟悉的城市我们却陌生。

年轻时代的王英十分活跃,很能适应环境,她思想独立,勤于思考。她不喜欢炫耀自己的家庭,永远处于不安分的状态中。

旅行是她的热爱。不喜欢报团,喜欢自由行,用旅行来逃遁生活中的不确定性。她认为旅行的魅力就在于不断的发现,不断的惊喜,好心情总是显现在她踏出家门口那一时刻。

她像是一只不知疲倦的鸟儿一样,方向不定,一直在飞翔。她回忆起,在退休后短短的时间内,便加入了不肯停歇的旅行队伍中,早先去东南亚,接着去北美,再接着是西欧八国,那年和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来了趟冰岛之旅,赶上疫情,原定的南欧“两牙”计划被迫搁浅。

一个星期过去了,王英每天发1条微博,翻10遍热搜,查20个百度,放30款斗音,对移民葡萄牙的事始终保持沉默。她在等待合适的时机,玩把沉浸式的剧本杀,再和盘托出她的计划,但现在她选择了暂时保密。

女儿女婿很少和她有共同的话题,除了说起小芒果。王英想,这个世界爱你的人很多,但懂你的人却很少,还需要假以时日。

他们长大成人还是离不开她无微不至的关怀引导,也才有自为骄矜的今时今日,她认为,所有的资源她都给他们捞过来了,但他们却无力实现出国的雄心。

他们不是没有爱的能力,而是不愿付出爱的心力,他们把照顾养育儿子视为母亲理所应当的全部,对她的支持和爱护又吝啬而苛责。

她要移民很大一部分理由是为了外孙。今天女儿女婿的轻松是因为她和先生年轻时的努力和付出构建好的基础,就好比基因图谱的测绘。他们天大的事儿不当回事儿,肯付出的代价小得可怜。

王英在办手续的日子里,将移民的事告诉了她的一个很谈得来的朋友,也是从前的一个同事。疫情前她们曾在美国洛杉矶阿罕布拉的一位大姐家中奇迹般地相聚,她们都持有十年的美国签证,以不同的方式放飞。她泰然自若,信心十足。她要她保守秘密,她却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正在参加南方周末《阅读写作实战营》的先生。他们没有质疑她,只有惊讶和感慨:我们没有去体会这样的波折,即使有机会,也未见得有这样的勇气呀。

在繁华的北京三里屯,有一片颇具神秘色彩的区域,俗称第二馆区。树木繁茂,错落有致,透着一股安宁的气氛。一条数百米的街道,坐落着阿根廷、葡萄牙、刚果、巴基斯坦、瑞士、丹麦、墨西哥、尼日利亚等国使馆。在特殊时期,行人和车辆稀少,空气中飘满了一股股沁人心脾的芬芳。

8月23日下午3时,她走进葡萄牙大使馆,根据陈冬的安排,今天签署律师委托函和递交一些材料。隔着玻璃,她看到办公室里绿色的装修色调,让人感觉轻松,看着有些神秘。一个穿着蓝西装、白衬衫,打着领带的男士接待了她,她第一次和葡人打交道,所以格外留意他们的相貌。这位男士有着高高的鼻梁,深陷的眼窝,黑发,而且皮肤颜色较深。旁边一位女士也是大大的眼睛,弯弯的眉毛,而且也是黑头发,由于被口罩遮住,眼睛以下就看不到了。他们说话轻声细语,用的是蹩脚的中文。

下午4时,她走出使馆大门,在明亮的玻璃门前,她理了理发梢,定了定神情,一个藏了两个月的计划快要接近尾声了,她心里默默叨念着:“回家就告诉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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