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于那些电影和电视剧——《归来》《金陵十三钗》《少女小渔》《一个女人的史诗》……它们的小说原作作者严歌苓和她的书显得太安静了。
尽管近二十年来,严歌苓的文学作品在海内外广受认可,小说《绿血》获全国优秀军事长篇小说奖,《扶桑》入选美国《洛杉矶时报》十大畅销书排行榜,《人寰》获台湾中国时报“百万长篇小说奖”及上海文学奖、《小姨多鹤》是2008年中国小说学会“年度小说排行榜”长篇小说组第一名……
但要向人们介绍严歌苓是谁,你往往还得这么说——她是张艺谋的电影《归来》和《金陵十三钗》的小说原作者,陈凯歌《梅兰芳》的编剧;她的作品《少女小渔》改编成张艾嘉执导的同名电影,获“亚太地区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奖”;小说《天浴》的电影版由陈冲执导,获台湾金马奖7项大奖及编剧奖;作品《一个女人的史诗》《小姨多鹤》《第九个寡妇》等相继被拍成电视剧,由赵薇、孙俪、叶璇等主演。
在这个纯文学版图日渐萎缩的年代,这样来介绍一个身兼小说家与编剧双重身份,但对前者“看重太多了”的作家,本身就是件耐人寻味的事。
“胜利最终属于精力过剩的人”
在一次读者见面会上,一个女孩对严歌苓说:“你出身又好,嫁得又好,长得又漂亮,才华又好,真是容易让女人嫉妒的女人啊。”她哈哈大笑。
12岁参军,在文工团跳舞,20岁赴战场做战地记者,25岁退伍成为军旅作家,31岁放弃已取得的荣誉和地位,赴美留学,嫁给美国外交官周游诸国,成为知名作家和好莱坞编剧……
这些经历成就了如今的严歌苓,也让她体会到所谓“为写作体验生活这种东西根本不存在,实际上就是要生活。”她记得刚去美国时,给人家当保姆,跪在地上擦地板,“我觉得我当时的姿势很奇怪,我那时已经是出过3部长篇,得过两个奖的作家了,但那就是生活,不是你在体验生活,那就是一段结结实实的生活。”
抬起双臂,交叉在脑后,固定成一个柔软的姿势,已是知天命的年纪,严歌苓依然面容白皙,身姿窈窕,保有舞蹈演员时的风范。她回答问题时每个字都断得短促干净,像她对自己的评价“做人简略,从不唠叨”,但却绝不吝惜笑声,“可能我感情的沸点比较低,一点事就让我乐,可悲的东西里也常常看到可笑的一面。”
严歌苓的小说不知看哭过多少读者,被问及写这样沉重的故事是否影响心情,她却疑惑地反问:“你不觉得这个小说很幽默很好笑吗?我觉得很多地方都让我哈哈大笑啊?”
在她看来,自己的故事沉重之外更有荒诞可笑的一面,如《陆犯焉识》中的陆焉识,一个最不该成为犯人的人因为错误判决成了家庭的罪人,让妻子儿女跟着受罪,获释归来又受到儿女的迁怒,“他变成这样一种人是很荒诞可笑的。”
经历这么多,“这样一个百岁老人,肯定不会涕泪纵横地诉苦,已经活到一个境界,就会把很多事看得很荒唐。”
严歌苓认为,对作家来说“生活经历是非常重要的,它和才华几乎是60%和40%的关系。”她又说:“天赋与勤奋的关系是70%和30%。”
她的“30%的勤奋”是指20余年,每天清晨即醒,喝杯咖啡,写到下午两点,每天保证6小时写作,据此可以推断其作家公式中天赋和经历的浓度。“我跳舞时就有个坏习惯,如果这天没练功,晚上就会非常非常难过。像我过去说的,感情都是挣来的,你不能平白无故觉得人家都该爱你,你必须挣,要有自己可爱的地方。一样的,我每天晚上喝点红酒听点音乐出去散步或者去看戏看电影,那是我白天很辛劳地挣来的,我把每一天的写作当做挣晚上快乐和轻松的办法,可能我有点自虐吧。”
这种“自虐”的勤奋下是每过一段时间就能有一部佳作,其“高产高量”引人瞩目。“我精力过剩!”说到这,她又大笑出声:“我跟很多人说胜利最终是要属于精力过剩的人,因为他一生的精力可以抵上人家三生的。我就是这样的人,从来不觉得累。要觉得累就是出来谈事儿,谈多了就非常累,比如叫我出来宣传、接受采访……”她飞来一个俏皮的眼神:“大家都为我的坦诚吃惊的,我是一个什么都跟你讲白的人。”
“动人的人都是有缺陷的”
2009年动笔,电影《归来》的原作《陆犯焉识》是严歌苓迄今篇幅最长,“写得最认真最吃力”的一部小说。
书中主人公陆焉识原型是严歌苓的祖父,一个等人的时候能背下小半本英语词典的“神童”,16岁上大学,20岁出国,25岁拿到博士学位,40岁自杀谢世。家中到处是这位未曾谋面的爷爷留下的字画、古玩和线装古籍,令严歌苓满怀好奇:“少年时,我就觉得他是一个谜”。
用了十几年时间沉淀,往返于美国、上海和青海采访取材,完稿后数易其稿,这才有了生于上世纪初,才华横溢、风流倜傥的“洋博士”陆焉识,和他浓缩在36万字里、为自由挣扎的大半生。
“做学问做三分,做人做七分……要紧的就是你跟我搞,我跟你斗。你不懂这个学问,你在中国就是个没用场的人。”有才华“没用场”的公子哥陆焉识,迂直清高,坚持独立于任何派别之外,最终在一次次运动后,莫名成了被判无期的囚犯。在监狱里回顾往事,他发觉自己爱上了被迫娶来,一直不肯正眼相看的妻子冯婉喻。相思20余年,当陆焉识终能出狱与妻子团聚,道出迟来的爱意,冯婉喻却在他归来前失去记忆。
1925年到1990年,小说用陆焉识的孙女带着打趣和距离感的口吻,讲述了历史洪流里一个乃至一代知识分子一生的遭际。
依然是严歌苓作品的一贯视角,细致描绘小人物的儿女情长,铺垫于后的却是一个民族难以回避的历史。不了解那个年代的人能看到一个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用严歌苓的话,是“一个人对感情、对自由的一场近一个世纪的彻悟”;而熟悉历史的人,能感受到更多。有年轻的读者说:“严歌苓让我更了解历史。”
缘何青睐以这种视角书写?严歌苓说:“因为历史变迁中,第一受冲击的就是人和人的感情,很多家庭要被拆散,有些妻子要主动离婚,有些孩子要反叛父亲……这些都首当其冲。情感是个晴雨表,因为社会对一个人的认同会很快影响到情感上的认同。”
她一直在写作中关注上世纪30年代到80年代这段历史,直面其间每一轮重大历史变迁,因为这位生于上世纪50年代、“一代人都忧国忧民”的作家“没办法释怀,这段历史里面人性展露得最最充分。比如战争就是这场战争,但对不同的生命来说,当个人史与战争相互映照,同样的历史大事件下,每一种人的命运都不一样,每一对爱情关系都不一样。这就是我想表述的。”
她爱写边缘人物和陆焉识这种“大战风车,企图叛逆,只是没有成功的堂吉诃德式英雄”,因为“真正的英雄没有意思,我喜欢写不得志的人,写有很大缺陷的人,我觉得动人的人都是有缺陷的。”
“我不能让你们不喜欢,这是我很可悲的一件事”
有人说严歌苓近几年的创作“没进步也没退步,好像特别怕失去读者”,严歌苓答:“是啊,我现在得到一个读者不容易,我当然很怕失去你们。”
自《第九个寡妇》起,严歌苓发现老老实实讲故事既不费劲,又能被读者喜欢,“我何乐而不为?我不能让你们不喜欢,这是我很可悲的一件事,任何一个艺术家都满可悲的,他总要把最后的评判标准交给别人,不能自己觉得特别好,人家不买账。我牺牲了特别想实验小说形式的冲动,但我想我会再实验的,因为这种冲动不可能按下去。”
多媒体时代,纯文学备受冲击,严歌苓从马友友和郎朗身上得到启示,“把通俗的元素放进去,然后用最好的音乐表达,马友友在超市里给人签光盘,就是在捍卫古典音乐,不能说你不爱听古典音乐就是低俗的缺乏教养的,我也不能说就写《白蛇》《人寰》这样抽象的东西,你们爱看不看,看不懂活该。”
同样的道理,她认为小说改编的影视剧是推广原作效果不错的广告,很高兴看到一部又一部作品相继被改编成电影和电视剧,即使文学要靠影视来宣传的现实令人悲哀。“现在牙膏这种生活必需品不打广告都卖不出去,人们通过任何途径知道你都是好事。虽然经常本子改的把我气得鼻青脸肿,至少让更多人知道有这么本书,很多人还会买来看。”
她重视读者,愿为这种重视作出妥协,也对自己有更深的期许:“我希望我的作品能被更多人,包括西方人理解,最后达到欣赏。一个题材假如写得好,它会被全人类看成是自己的故事,像卡夫卡写人的异化。我希望全世界的人读我的故事时都懂我的人物,可以跟他产生共感。”
她一直在此方向上努力,是个会说故事、值得期待的作家:“我觉得世界上没有不好的故事,只有没写好的故事。写作就是有话不好好说,把话说得跟别人不一样,说的是这件,让人想到更多,谁能超过故事本身所表现的越多,谁能在故事底下埋的更多更深,谁就更牛。”
——我猜测有机会跟严歌苓接触的人,都会与我有同感,即她真是那种最好的对谈者,妙语连珠,精致风趣,永远知道你要什么,永远能给你新东西。聪慧狡黠情感丰沛一如其文字。但我印象最深的,始终是她对自己的严格与那旺盛的活力,那简直足以令人自省而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