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春日的夜晚,我梦见外婆在舅舅家的门口坐着,笑语盈盈,我穿过重重花影,去房间拿书,和她说着一些话。是日惊蛰,空气尚有冷厉的气息。花影大约是蔷薇,一团粉色,轻软缥缈。
惊蛰的春雷炸裂几处,大地的蛩音响了,蛰伏在泥土的虫子们蠢蠢欲动,蝉的幼虫也有动静吧,我暗暗想着,不知道桃园是否还能生蝉——许多年不再去过那片桃园。
幼时在外婆家住,村子后面有一大片桃园,那时只对知了壳感兴趣,桃园不常开,桃子没有吃到几回,以至于对桃子没留下几分印象。夏天蔷薇花开过,蝉鸣一阵阵,我们便去捡知了壳。知了壳入药被称作蝉蜕。每年夏天快过完时,会有人专门来收。收知了壳的人骑自行车,一声声叫喊着:“收知了壳喽!收知了壳喽!”孩童们便飞奔出去,提着一夏天的收获,满满一袋子蝉蜕,都是——钱。那人拿出精巧的黄铜秤,秤杆细细小小翘起来,他开始报账:“三两,四块五!四两,六块!”知了壳一元五角钱一两,小表哥卖了四两,得到六元钱。
在二十年前的乡下,六元钱对小孩子来说,是一笔不小的钱财,尤其还是自己挣的哩。有一回,我与小表哥用两元钱,在西瓜园吃的肚子滚圆。我们走路到瓜园,交过钱,瓜园主人放我们进园,除了允许我们吃西瓜,还摘了香瓜甜瓜之类的小瓜给我们,临走前剩下的一元钱换得一只几乎抱不动的大西瓜,我们换着抱回去,放在舅舅家的案板上,他们回来一边称奇一边夸我们有心,知道给大人留——我们,别提有多得意。
卖知了壳的钱,够我们买许多棒冰,更何况,外公总给我们出买棒冰的钱,夏日辰光漫长而美好,暑假里每天中午我们几个表兄妹轮流拿着搪瓷缸子,雀跃着去小卖铺买十只左右的棒冰回来。外婆笑眯眯地给大家一人分上一只。
我有时候也参与小表哥捡知了壳的行动,有一回居然也得到一笔让人满足的收获。我不能每年夏天都可以在外婆家长住,有时只有短短数日,并没有多少时间去专门捡蝉蜕,夏日,还有别的好多事情要做哩。那一次恰好是暑假快结束时又去外婆家,正赶上收知了壳的来,因此独立得了两元五角钱。
小表哥大我不到一年,灵活机敏,大人们午睡时,他带着我们几个小跟屁虫去大河里游泳,捞鹅卵石,还要在河岸蒿草间捡蝉蜕。那些土黄薄脆的知了外壳,没了生命,依然紧紧抓在大树上或者静静伏在蒿草上。树上的需要用竹竿轻轻捅下来,而蒿草间的,用手直接拿便是,像猴子摘玉米一样,一颗一颗不断冒出来,叫人有无限希望。最令我们惊喜的是去桃园捡知了壳。是真的在捡——桃园的地面上,几乎三五步就能捡到一只。桃园幽深,桃子稀疏,几近荒芜,主人也不怎么打理,平日只见桃园木门长深闭,不知那次是怎样同意我们进去的。
桃园的“围墙”,是用蔷薇做成篱笆,攀一道细铁丝,蔷薇便爬满藤,枝条终年有青刺,桃园因为有了这屏障,安全的很。我常常是暑假里七八月间才有机会去外婆家长住,居然一直没发现那蔷薇花会开,以为它们和桃园一样,终年深绿,是荒芜停滞的。哪知碰巧在五月里去上一回,看到满墙蔷薇开疯了,千朵万朵,粉红深红,压低枝头,光影跳动,明明暗暗,繁盛有光芒,轻轻跳跃着,蔷薇花开成海,让人惊异它的美。
齐豫唱每个人心里有一亩田,用它种什么,种桃种李种春风……我想种什么,我想种,那样的粉蔷薇。
我从外婆家回到自己家上学,上学路上会经过一户人家,她家院子里有一颗巨大无比的黄杨树,修剪成圆球形状,完全遮挡住自家的一扇窗户,在院子里留下一团深深的阴影,她家院内有一棵深红的“月月红”,每月开花,花朵硕大,美艳芳香,墙外都能闻得到。最吸引我的是,墙根下种了一棵蔷薇,蓬勃成丛林,攀爬到灰墙上,到了四五月里某个瞬间,阳光明亮,粉红匍匐墙头,真是太盛大了呀,繁花映的人眼睛与脚步均无法移动,迟迟不愿离开。花开令灰墙也变得温柔绚丽,无数朵粉红花似可爱的绒绣,如柔软的云朵,柔柔美美挤在一起。墙外路过,那一架蔷薇,像一团刚做好的粉色棉花糖,有让人沉溺的甜美。
我和小伙伴去向主人讨要蔷薇花,主人拿出大剪刀,随手剪几枝,每人分得几朵,簇拥着挤出院门,小伙伴玩够了随手把花朵丢弃。我每每珍惜如至宝,捧着回家,供养在清水瓶里,连写过字的墨水瓶也刷洗干净,插上蔷薇。如此动作,几乎是那时固定的仪式。重复了三两年,我终于忍不住跟主人讨教怎样能“种刺玫”。家乡人叫它刺玫,比起这个尖利的名字,还是更喜欢“蔷薇”这个名字。
小村庄里,我认识那一户种蔷薇的人家,恰好人家又待我温柔,女主人剪了一根长而粗壮的枝条,叫我拿回家去种。蔷薇并不是都能扦插成功的。最好的时间是在正月里去剪来枝条,此时蔷薇青枝条还未生嫩芽,插入泥土,不忘浇水,比较容易成活。等到它抽芽再去扦插,几乎意味着晚了,无缘得见当年新花朵。
我把讨来的蔷薇枝条按照主人的交代,长枝条又剪了小段,每段十几公分的样子,隔半米远插一枝——我家屋后池塘边,还有西边小河岸,遍插蔷薇,一排指头粗的枝条等着生根,发芽,开花。我小小的心房,也鼓满了期望。
每天傍晚,放学归来,拿上小桶,沿着池塘河岸,一路浇水,一路把黄土踩实,心里竟然生出莫名的感觉,恍恍惚惚的心随着柔柔的春风荡漾。黄土地的蔷薇枝条慢慢活下来几棵,也有当年就能开花的,一根枝条,还未成藤蔓,伶仃挂着一朵软软的小花,真是难以置信,亲手种的蔷薇,居然就那么开花了!
有时,插下十几段蔷薇条,没有几棵成气候,还有开了花的也会莫名死去。村里有顽劣小童,小我一两岁,两家离的不近,隔着十几户人家呢,按辈分,他问我喊姑,偶尔也凑到一块玩耍。一个傍晚,我放下书包照旧去浇水,大人们轻描淡写地告诉我,不用浇啦,刺玫都被小良拔了。我不敢相信,飞奔过去看,当下傻眼:我那已经安稳生长的蔷薇枝条,无端端地全部被连根拔起!简直要大哭一场(或许是真的哭过的)。那种心疼,怨愤,不解,生气,不断升腾炸裂,在胸中横冲直撞,可我到底也没有办法,总不能去跟他打一架吧,大人们觉得蔷薇被拔掉又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儿。我不明白他怎就轻狂手痒搞破坏,蔷薇招惹他了吗?春天已经过了大半,是断然来不及再种蔷薇的呀。
在种蔷薇这件小事上,我从不泄气,春风吹几回,年年仍旧种。在这扦插的过程中,池塘岸有一棵蔷薇不知不觉就长成了一道风景。真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到底,我种活了蔷薇花,单独的一株,后来长成郁郁葱葱一大片。也有细枝条,转瞬成丛林——这让人欣慰。
有时冬日农闲,爸爸清理池塘,他用铁锨挖出塘底淤泥,甩上塘岸,爸爸随意用塘泥巴压枝法,繁衍生出一大片蔷薇。全盛时,整个屋后的池塘岸,有一半都被蔷薇笼着。东边挨着的邻居家也种蔷薇,是白色的,我家的是粉红色的。到了春末,清水映红花,花与倒影,互相交融,路过的行人纷纷发出赞叹:“这花开得真好呀!”至此,我的蔷薇,终于稳稳地扎根,抽枝,开花。哪怕这些年,家中旧宅,少有人住。蔷薇在我家安下来,有二十年的时间,一直活得旺盛,开得绚烂,水塘边,小河旁,春风一吹,美了谁。
三月驼云,春云翻卷,惊蛰之后没遇见几个晴朗日子,春分临近,想起蔷薇如云。蔷薇那么美。许多美如蔷薇的事物,都是慢慢开始的。多年前,我喜欢的女诗人羽微微写过:不可能一开始/就是蓝/要若无其事地泡泡茶/想想别的/打几个电话/或者把屋子里的书收拾好/如果外面不是阴天/就站在阳光下/假装是一株蔷薇,正在微笑。
蔷薇微微一笑,不必倾国倾城,自有痴痴者,忆起当年蔷薇花种种。蔷薇在我家乡被称作刺玫,有野趣,名字像随便打发的,有点泼辣的意思,刺玫花也没什么实用价值,甚至还不如同一时期的槐花受乡人重视。槐花开了,至少可以捋来嫩花苞做蒜泥蒸菜,有嚼头,不用花钱,又香甜可口,怎能不赶个鲜呢。唐朝时有诗僧齐已写蔷薇:“根本似玫瑰,繁美刺外开。”这句诗和“刺玫”这个名字颇为契合。
蔷薇似玫瑰,花开繁美,唐人推崇它,觉得它有富贵意味。古诗里蔷薇大多柔弱,婉约,深情,伤感,精致,又非牡丹芍药那样盛行,蜀地蔷薇入诗较繁。蔷薇和杜鹃,伤情的多,明朗的少。齐已写蔷薇花落,还有“狂风吹落猩猩血”,惊心骇人。张祜笔下的红蔷薇,开出一片思乡情,“当昼开时正明媚,故乡疑是买臣归。”李白惆怅有时,一心想隐居,一心又向往功名,“不向东山久,蔷薇几度花。白云还自散,明月落谁家。”从中也可看出他纠结过的心绪。白居易一生诗作众多,其中写蔷薇的居然也不少:“花开将尔当夫人”,这是把蔷薇花当做红袖添香的少女,娇羞可爱又沉静,蔷薇最为柔弱时,莫过“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晚枝。”雨打蔷薇,娇弱可人,轻盈柔软,无一丝纤尘,我等女儿身,竟也起怜香惜玉心。而雨后蔷薇,心悦杜牧:“朵朵精神叶叶柔,雨晴香拂醉人头。”蔷薇为什么要忧伤,蔷薇那么美,不必伤怀。我爱蔷薇有刺,楚楚动人,又有风骨。
路过蔷薇穿出竹叶,疏淡有致,隽永清淡如画卷。也见过海边蔷薇开成海,那是青岛的蔷薇,携裹着海风的气息,芬香里有几分凛冽的质地。蔷薇在我生活的北方小城,更是蔷薇遍地。蔷薇花开的时候,春天也就满了。
“春风开到此,也似厌秾华”,清人写此诗种的是黄蔷薇。黄蔷薇,多了更多了几分从容平和感,我一直觉得黄色的花朵没有那么娇弱,有种让人心安的力量。有一个阴沉的下午,我曾路过一墙黄蔷薇,静默站立,看了许久。
顽劣孩童变成翩翩少年,羞涩有涵养,我也没再提及过当年花被损。这些年没有在蔷薇花开时回过家,但愿今年可看到它的盛开。黄粱一梦二十年,我知道的是,蔷薇还在生长,蔷薇还会开花。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我赴春日宴,春天愿和蔷薇相见,愿和岁月里一些细微的美好相见,愿回望过去的值得珍重的日常,譬如有外婆外公相伴的温暖童年,譬如小伙伴共同走过的明亮午后,比如春天里的蔷薇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