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来我内心深处一直漂浮着一块半透明的映像,如果那里满是深蓝色的海水,那么那块映像就像被汹涌的浪潮高高托起的一块浮木,经由着海浪无数次的拍打和刷洗,它褪去了原本的颜色,在那里的,现在只有半透明像玻璃里镶嵌了暗花一样的、一枚圆圆的鹅卵石状的映像。
时光应该以此往前推,穿越大约十几年光阴和岁月,在这条推进的路上,有某些大事件节点的路牌,你不能迷路,因着比彩虹还斑驳比疝气灯还刺眼的隧道灯,有好些时候它们的光彩会将你短暂的致盲,又因为速度的动力迎面而来是让人窒息的疾风,不要怕,屏住呼吸。很快推进的路慢慢收起了它的出口,在最狭窄处,那一个点,就是那块鹅卵石的所在,一个黑洞。
那里迅速的将推进的隧道和光吞噬下去,你站在那里,或者说漂浮在那里,一个无知无觉的时空。一面窗,只有一面窗,曾经窗外的位置是老家逼仄的庭院,但现在没了,只有一块黑域。窗里映出昏黄的光,两个抖动的影子,一支火焰微微跳跃的蜡烛,一张静止的圆形炕桌。我不知道因为什么,每次到达这里,我眼睛的感知都能被无限的放大,可能是从窗帘纤维和纤维交织处的缝隙,我窥见这一切;也可能是原本半透明印着绿色椰子树的窗帘,让我有了预判。那是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在一个停电的夜晚,伏在炕桌上玩一副扑克牌,间或传来低沉如耳语般不能识破的对话和被手掌裹挟住的轻笑。那个时候的我,不知道这幅映像将永远停留在一片黑域中,作为扑克牌游戏中的一份子,被尿意怂恿着来到外边,在庭院的这扇窗前,永恒的刻下了这一映像。
在以后的十几年间,我屡屡在夜深人静时独自一人穿行那片隧道,一开始的时候我会迷路,或者被疾风锁住呼吸而忽然惊醒,慢慢的我逐渐驾轻就熟,在意念中随时都可以到达那里。那是我的父母亲留下的唯一相爱的佐证,在目睹了他们多年狼藉的家庭生活之后,我总是会带着某种耻辱感,一次次的来窥探那个瞬间。那个没有我的瞬间。从那时候到现在,那段充满寓意和戏剧性规则的扑克戏,将我永远的攫住,在此之后我不再会理解那个东西,扑克或者类似的东西,我永远不能查明其中的原则,那里面分明带有某种粘稠的复杂情感的特质。
归溯这块黑洞形成的时间,大约在我读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那个时间段是我整个人生最为兵荒马乱的时刻。尚还年轻的退役军人暴躁乖戾的父亲和作为家庭主妇肩负着苦难又懦弱的母亲,这两者之间大大小小的战役几乎占据了我全部的童年和青春期。我那时候住在老宅最西边的平房,隔着两面墙是父亲母亲的房间,他们争吵和打斗的频率很高,在某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刻会忽然划破夜色,接着是杯盘狼藉硝烟四起。农家的那些犬只会寻着声音狂吠不止,一只唤醒一只,最后整个村子都是犬吠,某些门户会拉开灯倾听一会儿,然后睡下。某几个,会打着手电叩响我家的门,我的母亲大概红着眼珠出去,简短谈几句。父亲的诅咒则是殃及任何一个人,所以他们只是摇摇头,又叹息着走开。这样的战争一旦开始会持续整夜,直到他鼻子里不再呼出浓重的酒气,直到筋疲力尽。
在最初几年我还没有熟悉这条时光之路的时候,我总是迷路,最后去到一些可怕的地方。隧道里那些不断变换的诡异颜色很容易将人迷惑,那是一种过渡的非常均匀的彩虹之色,在某些金属上因为焊接的缘故它也偶尔存在;但是最像的应该是肥皂泡,那本来是无趣而落后的乡村小孩儿童年里唯一的美梦,易碎的,在阳光下绽放美丽光彩的柔软的泡泡。我在意识到这点之后,对这种由化学机制产生的奇幻之物分外厌弃,那种透明带着七彩幻影的质感,常常无缘无故将我忽然拖入深渊。因为,我能听到泡泡破裂时的那种清脆的“啵”的声音。这种声音在以后的每一个梦破碎时都会被记忆释放出来,它空洞,有回响,仿佛就在耳际,“啵”。
有一年夏天我就去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方,那个时候我大概将近成年,虚胖,还很敏感。父亲和母亲的战役还在继续。辍学离家后,我在同省份的另一个城市。遥远的,我在夜班后寥寥的灯光中,还是能够瞥见家乡那个方向的战火。慢慢的,工厂的机器逐渐安静下来,月光很亮,不再有人穿行,我坐在车间外边的石头台阶上,猜想那些战争的原因,大概也并没有因为我不在而跟我没有一丝关系。之后,我接到母亲的电话,有时候她带着假装坚强但是很明显剧烈哭泣过之后那种颤抖的声音来询问我的近况。那个时候我非常恐惧来电话,如果是母亲的电话,我总是眼前一黑。我这么说,并不是因为我不爱她,而是我救不了她。就是那个夜晚,带着某种情绪化,我在隧道中迷路了。
那个时候我还没有熟练掌握推进时间的技巧,总是在某些节点被绊住,走进一条被隐藏起来的路。在穿越那个光影变幻的地带的时候,我被泪水糊住过眼睛,可能就是在那一刻。我本应该还有一段疾风锁喉的路要走,却被难以辨认的刺眼光影钳制住,到达了另外一个地方。那个地方是我现实的人生经验里没有到达过的,在那里,我面对了一场残酷的厮杀。那个空间是在我以后的生长过程中母亲亲手交给我的一个盒子,但是以前我从来没有打开过。
我开始只看到母亲在哭,我的母亲,挺着一个西瓜大的肚子,因为她本身的瘦弱贫瘠,看起来非常滑稽,就像那些在饥饿中成长的非洲儿童。我记忆中从来没有母亲这样年轻的印记,短发,单眼皮,有些苍白,没有皱纹,瘦削,非常的瘦削。母亲哭了很长时间,父亲走过来,给了她一耳光,母亲继续哭,父亲又给了她一耳光,母亲试图反抗,父亲薅住了她的头发,母亲挣扎,父亲将她推到了地上。母亲伏在地上,身体因为哭泣而剧烈无声的颤抖,一只干瘦淤青的胳膊蜷缩在胸前,另一只,努力支撑自己爬起来。她肩膀上那一块猛然而尖锐的凸起,仅仅只覆盖了一层皮肤的骨头一下子刺穿了我的心。我站在母亲前面的另一块黑域里,父亲转过身来的时候,迎头撞上了我,我嗅到了他口中刺鼻的劣质白酒的气息。但是在那里,你不会有任何感情,如果你看到血,那就只能是血,而不是疼痛。
这是在追溯时少有的几次迷路中最为可怕的一个时空,如果一旦去到那个地方,就很难脱身。为了寻找出口,我耗费了大量的精力。那个时空只有一扇门,如果你打开,又是一个相同的房间,母亲在哭,父亲在施暴;再打开一扇,母亲在哭,父亲在施暴;这是一个环状的幻影凶间,你只能不停的走来走去走来走去,但是没有出口。直到你醒来。
我反复查看母亲交给我的这个盒子,那么熟悉,这是很多次她和父亲吵完架后抽泣着陈述给我的一段往事,那个时候还没有我。随着时间的推移,我逐渐拥有了共情的能力。并且,在一个情绪化的夜晚,我将它打开了。那一晚,某些事情发生了隐秘的变化,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绝望,那种极致而苦涩的绝望,是任何蜜糖都拯救不了的。但是没有办法,我只能吞噬它。盒子空间的诡梦终于是随着时间的风蚀化为齑粉,有几次我想回去看看年轻的父亲和母亲,我发现我已经找不到那个地方了。
在时光推进的这条隧道中,我还原了很多往事。重新认识了父亲,一个酗酒暴力的边缘性人格的人;也重新认识了母亲,一个善良懦弱的带着斯德哥尔摩症候的可怜女人。我重新看到了记忆中老宅门前的那颗梧桐树,每年春天的清明时节,它都悬挂起淡紫色的铜铃状的花朵。我还原了父亲和母亲所有的战争,刀光剑影的、杯盘狼藉的、哭天抢地的、一地鸡毛的,这些带着人情的彼此损毁和消耗的战争,这两个可怜人无法停止的战争。我一次次的回溯,一次次的推翻,再回去,再推翻。周围邻居们、亲戚们口中彼此声名远播的那根导火线,以及那句话,“要不是因为你,他们早就离婚了”。这声音犹如巨大的空旷房间的回响,如同魔鬼的低语,占据每一个回溯的诡梦。
在时光隧道中游荡的那些年,每一次回去,我都要将那句话狠狠的踩碎狠狠的碾进泥土里去。我意识到人性是何其的懦弱,在他们遭受伤害的时候,要拿更脆弱更不堪一击的东西当做盾牌。但是我也明白了人性是何其的懦弱,以至于他们不得不拿更脆弱更不堪一击的东西当做盾牌。这一点,不是不令人难过的。但是我可怜的父亲母亲,人海中的普通人,又怎么能够幸免呢。
某些长大后的夜晚,我经常梦到一湾苍蓝平静的海面,那海面上时时闪烁着昏黄的微光,只要用心寻找,总能够找到那块半透明的映像。海水有时起伏,但大都非常平静,那微光中镶嵌着一对细语轻笑的影子,带着脉脉的温情和深深的爱意;蜡烛微微抖动的火焰,永恒的扑克牌戏,无边无际的海洋,明亮的月亮的光。曾经吞噬了一切的黑洞,又将一切释放了出来。
在这片海洋上,一直有一只小兽用被海浪打湿的身体,紧紧的拥抱着一片半透明的浮木。海很宽,但总有上岸的那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