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年2月27日,正月十二,听上去是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可就在这一天,我的妈妈,她再也没有爸爸了。而我,也再没有了外公。
我想,也许冥冥之中是会有些许感应的。那几天一直心慌得无法定神,需要大口喘气才会让自己稍安片刻,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心肌缺血抑或焦虑发作。28日早上,不到5点,妈妈在客厅叫我,盈盈,盈盈。而我因为头天晚上的夜不能寐,仍然昏睡不觉醒。先生在旁边推我几把,老婆,醒醒,妈妈好像喊你有事。
第一反应是妈妈会不会身体不舒服,否则不会这么早叫醒我。赶紧应了一声,妈妈焦急又疲乏无力的声音传过来,你外公走了,你外公走了。
就好像脑袋里嗡的一声,一颗炸弹投进去,溅起满地破壁残垣,不带半些停顿、游离。我木木地爬起床,随便抓了一件黑色长款羽绒服套上,走出房门看妈妈,已是老了几岁的憔悴模样。她一直絮絮叨叨地说,怎么这样突然,前几天才通过电话,说没事的,怎么人说没就没了。妈妈是昨天夜里10点多接到的噩耗,舅舅挨个和姐姐们电话通知,哭声一片,整夜里不同城市里都发酵着同样的悲伤和绝望。原来,这夜不能寐的,远远不止我。
赶回老家需要至少4小时的车程,爸爸6点也从厂里赶过来。先生的课题即将交稿,只能一遍遍叮嘱我们路上注意安全,一直说抱歉自己无法陪伴前往。草草收拾了换洗衣物,从未开过如此长途的我,带着爸妈开始往回赶。而同样的,还有哥哥姐姐们从厦门、杭州、上海马不停蹄。以及接下来两天里,陆陆续续抵达的大家。
老家的小县城,依旧和往番一般,人头攒动,各地牌照的车辆在逼仄的街道巷子里亦步亦趋地交错着,周遭是熟悉却也陌生的家乡方言。熟悉在语调,而陌生则是我离家多年,再无法自己流利地表达出来。
直接赶去外公外婆家,却扑了个空。电话联系才知外公早上已经被送去了殡仪馆。瞬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就好像,外公还在家时,还只属于我们;而送去了那边冰冷的角落,躺在板扎的单人“床”上时,他已经不再只归属于我们了。而我们,也只能在几步之遥却永生之隔的地面,痛哭、叩首,祈祷他不再受病痛折磨,获得解脱。
殡仪馆的仪式千篇一律,想起二十年前也是在夜里被叫醒的我,被爸妈拖上车,去城里参加了爷爷的追悼仪式。我那时小,并不懂死亡。可是在看到爷爷躺在中间,双眼紧闭,戴着平日里的那顶帽子,脸色铁青,神情安详却又很隐忍。我终于哇的哭了出来,那时不懂什么叫形象,也不明白什么叫未语泪先流,只懵懂觉得,我似乎再也见不到这位平日里喜欢摇着扇子在院子里喂鸡喂狗的可爱老人了。瞬间天黑。
生生死死,金牌玉律一样的轮回。我和爸妈站在殡仪馆的小厅里,站在头戴白布纱满脸泪痕的人群中,并无二样。妈妈已经和她的几个姐姐哭到崩溃,扶着外公“床”边的栏杆声嘶力竭。“我再没有爸爸了。我再也没有爸爸了啊。”
心在那一刻,似乎也被撕开了个口子。我捂着嘴,又开始大喘气,生怕哭出声,白布纱悬在头发两侧,冷冷清清。我只感受到自己的肩膀抽搐着,眼泪像光天化日里突然砸下来的冰雹,珠珠落玉盘。我背过身,和姐姐靠在一起,而我们俩的母亲,外公的大女儿和小女儿,早已经搀在一起哭得跪倒在地。
听舅舅说外公去世前还算安详,没受太多罪。这七八年一直卧床,无法下地活动,苦也许早就提前受完了吧。头天晚上10点多,外婆抱外公起身去洗手间,再往回抱时,只觉身体重的抱不动,再低头看他,已紧闭眼睛,嘴微微张。外公就这样在外婆怀里结束了一生。86岁的他,85岁的她。外婆,你瘦小的身躯是该有多么大的意念作为支撑,才让你几年来一直抱着外公起床起夜。我想,外公有你在身边,坚贞不二地陪伴终老,其实他该是幸福的。
再后来,我和姐姐在殡仪馆的院子里,坐在凄冷阳光下的石凳上,间或地挽着手走几步,一起回忆着外公在我们最人之初那些年的点点滴滴。
外公在当时的村里、镇里都算是有名气的人物,凭自己的能力和见识从分管教育、乡长再到后来镇里的人大主席。听说过一些他在工作上很有决心、很有磨劲的一些事例,而年幼的我们,更期待的却是他每次出差带回来的零食、饮料、有趣的小玩意,还有逢年过节的零花钱。在我还没见过飞机的时候,外公就飞去北京看了天安门,回来时将飞机上的小吃带给我,面包、巧克力、话梅。带到班里,被一票小同学觊觎和羡慕。外公家装了热水器,虽然烧的很慢很费电,却每年天一冷就和外婆喊我们几个小家伙去泡澡。然后,几乎不下厨的他,会在晚餐时端上几盘肉烧栗子或者一锅豆皮炖鸡。
是的,直到我们读大学,都还保留着传统佳节几家人一起去外公外婆家团聚的习惯。他会过问我们的学习、规划,也会鼓励我们继续深造。再后来,外公生病了,就和外婆搬去了城里舅舅家附近。这次再回小时的村子里,外公山头上的房子已经倒了,我再也不敢走进半步。承载这我们童年很多快乐的老屋,是再也无法企及的空间。而外公,也选择了这里,作为他最后的安息之地。看着小屋,守着家乡的一方土地,还有回忆。
最近一次见面,是去年我和先生领证前回老家,外公很高兴地半靠在床头,当时他已经说不出太多话了,身子伛偻在被窝里,瘦骨嶙峋地让人心疼。我们和他打着招呼,自顾自地说起我们的情况,给他介绍他未来的外孙女婿。他只一直说着“好,好”,然后浑浊凹陷的眼里,便流出了泪。
又想起再一两年前的见面,当时并未找到对象的我,去看望他时,他提前将八百块钱用皱巴巴的红信封装好,塞给我,说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活到我的婚礼那天,先给我包个份子,钱不多,一番心意。我一直甩着手说不要,不要。他半躺着,一直跟我拉扯。后来妈妈帮我收下了,外公欣慰地说,当时你哥、你姐结婚时,都是八百,你们几个都是一样的。有些志得意满的骄傲。是啊,他曾经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而如今,却在担心能不能撑过这半年一年的光景。对我们来说,也许是漫漫长河的一载又一载,对他来说,却是那么难逾越的一道时间鸿沟。跨过了,是运气;跨不过,是人生。
人有三次死亡。第一次是生物学的死亡;第二次是社会宣布你死亡;第三次是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离开这个世界。
想起《寻梦环游记》里的那句话,一个人真正的死亡,就是当你不再存在于任何人脑海里的时候,就是当最后一个能记住你的人离开世界的时候,就是当你的所有一切在世间的记忆里消失殆尽的时候。
写这篇回忆文的时候,办公室里的排气扇呼呼作响,打印机也时不时工作着吞吐出几页白纸,而我的思绪却源源不断地牵扯开来,交揉撕扯,一个半月前的那些场景和心情,又如洪水猛兽般扑过来,像极了夏季暴雨前的沉闷天气和就快低到地底下的气压。如果说记忆不靠谱,沙漏会流尽,那么敲下来的这些文字,是不是会亘久,是不是能让外公在另一个世界里也不被遗忘消失。
2018年2月27日,我的妈妈没有了爸爸,而我,没有了外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