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家训”
作者:寇恩
我们家没有“明文规定”的家训家规。
我的双亲都是农民出身,最高学历初中,从小到大,他们不曾一本正经地对我口授过什么家训家规。然而,在农村的田野间自由长大,在双亲行事为人的作风作派里,我知道有一些家训是写在父辈的举手投足之间的。
儿时的回忆里,有很多画面和农事相关。种水稻的季节,母亲弯腰躬身拔秧苗,父亲挑担拉线,将扎好的一把把秧苗抛入水田,两个人卷了裤管佝偻着身子,在明晃晃的水田里插种秧苗,深一脚浅一脚地后退,来来回回好多遍,仿佛织布机上的梭子,将偌大的水田用齐整的秧苗铺就成一幅画,等待绿意盎然的夏天。骄阳高照的季节,稻田里禾苗葱郁,杂草也疯狂地混迹其间,农人们都是趁早晚烈日未现时分,手动拔草,母亲总是要做到不能忍受烈日炙烤时才回家,一身汗臭味,我现在回忆时都闻得到。我不敢嫌弃这味道,汗水是勤劳者的冠冕!收稻子的深秋时节,白日里上班回来的双亲,匆匆吃过饭,就奔赴田间。月明星稀,深秋露浓,跟在双亲后面搬稻摞稻,看他们辛勤劳作的身影,直到最后一捆稻垒起在田埂上,挥汗如雨间满是劳动的快乐。冬日是农闲的季节,母亲会揽回一堆针线活,钩花、织毛衣,计件获得手工费,填补家用。印象中,母亲的手是不闲的,看电视时手上做针线,手不动了,就是打盹了。父亲在建筑工地上班,体力活,他也是闲不住的人,不拜师不学艺,家里的灶台自己砌,猪圈、篱笆自己围,水管、电路自己安,连园子里的水泥地也是自己浇筑。母亲常说的话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父亲的口头禅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他们从来不训导我要怎样怎样,他们就用自己的所作所为完成了对我的身教,让我懂得贫穷不是可耻的,但是甘于贫穷、无所作为是可鄙的,让我明白勤勉自立的处世道理。
生活的悲苦从来不会因为我们的勤勉而手下留情。因为身体难堪修路工的重活,父亲被迫下岗。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靠技艺吃饭——在方塔北路的大桥下摆修车摊。一天,多的时候挣100来块,少的时候20来块,从自行车而摩托车,他肯动脑子肯吃苦,技术过硬,每个月的收入慢慢稳定下来。有一次,开发区的一个中年人修车,忘记了一个包,里面有5000元。这是父亲差不多半年的收入。以前有一次在路上捡到10块钱,父亲不管警察叔叔,往兜里揣,我用老师的话指正他,他笑笑,说,“给哪个警察叔叔?”我嘟囔着这不好,无语。然而这一次,父亲说,“我得带在身边,等他想起来取。”后来,那个中年男人真地回来取了,千恩万谢,要给父亲200元酬金,父亲拒绝了。我很好奇地问他,“以前捡到10块钱你不交出来,这次为什么那么好?”父亲严肃地说,“囡囡,这次不一样。这钱是人家领出来发工资的钱,他个小会计要赔的。”“咱穷要穷得有骨气,这种害人的事,我们不做!”父亲在大是大非面前是正心诚意,毫不含糊的。他从来不送礼求人;修车之前他骑过三轮,结果“行业”内部的抢客风波让他悲愤不已,弃绝而去;修车期间有一次回家路上遇到三个混混要钱,他没有二话、绝不服软,凭着他年轻时练就的身手,以正压邪;看到我们村子拆迁赔付中的不公,他声张民意,和乡亲们一起上访讨说法;他说要戒烟,没有拖延,立杆就戒,从此不碰一根……母亲说,父亲是个“硬骨头”,我越长大越敬重父亲的这份铮铮硬骨。每个住家的清晨,听到父亲“砰砰砰”打沙袋的练拳声,就想:我的父亲,是个骨头和拳头一样硬的人啊!父亲的女儿,自然得葆有一段风骨,在血脉里。
我的双亲在大中国亿万的父母中普通至极,他们没有宏图大愿,他们也不具备给儿女所谓靠山的莫大能耐,他们只相信勤勉持家,自力更生,他们只是依从本心,正心为人,不失骨气。
我想,真正的家训,不在匾额上,不在文章里,不在家谱中,在为人父母的言传身教里,在我辈薪火相传、此时此刻活着的样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