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就是多事之秋,最近状况频出,尽管我很不想再去惊扰他,却也不得不向他寻求一点帮助。
他是我记不清的第多少个病人了。作为一个心理咨询师,我一般不会同病人在现实生活里建立太多的联系。我想让我成为他们精神世界里的慰藉,而不是现实生活中具体可以依赖的某一个人。
所以我一般不会和我的客户们交朋友。
但这也并不绝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来我这儿咨询的人有好一部分都集中在青年学者这一个群体中。他们大都思维清晰,对待情感十分理智,并不会盲目地为自己建立情感寄托。来我这儿大都也只是因为压力太大,有点迷失方向。只是需要找人说一说话,就可以自己理清思绪,重新投入到工作中去。
这也是为什么我更愿意称他们为客户,而不是病人。
我很乐意同这样的客户打交道。
但他们通常很忙,并没有太多时间用在交朋友上,所以最终能同我长期保持友好关系的寥寥无几,而他算是其中之一。
我来找他也是逼不得已。朋友下午急匆匆来找我,说有要紧的报告需要找人帮忙验算,请我一定要替她找个可以信得过的朋友。
她知道我认识一些作学术研究的人,却不清楚我为了他的案子已经推掉了许多工作,一下子倒也不好再找回去请人帮忙。
学术上的事情我并不是很懂,但到底也是理科出身。我知道朋友给我的数据资料并不是很多,只是处理起来有些麻烦。
于是我去他家里找他。他一页一页看得很慢,本来没多少的文件,一点一点看下来,居然足足花了几个小时都没有看完。这中间他总是会失神,然后就不得不再倒回去重新计算,最终似乎是很难再继续进行下去,就停下来,有点沉闷地对着电脑,脸色不太好看。
我瞧着心里也跟着不太好受,我知道他不做研究已经有一年多了。作为他的医生,我并不该在此时来揭开他的伤疤。
“这么久没接触过了,再捡起来很困难吧?我并不着急,你完全不用太赶。”
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笑着递了杯水过去,努力想让气氛变得轻松起来。这是我的强项,我不想让他再有一丁点儿的不自在。我怕我安慰的话,会触及他的伤心,弄巧成拙。
他望了望水,露出那种招牌式微笑,又看着我说:“一点也不困难。”
我看着他眼里同时有着的骄傲和失落,心里“咯噔”一下轰鸣起来,笑意就要散尽了。我张嘴也说不出任何话来。
我见他的第一眼就知道这一定是个谦逊温和的人,具有这种品质的人往往都生活得非常克制。
我在他身上看见了许多学者应有的特质:专注,沉静,思维深邃…他必然该是这个领域的翘楚。
但我在那之前却并没有听说过任何关于他的消息报道,并不是我孤陋寡闻,而是他确实不在年轻优秀学者的行列里。
我那时候就隐约觉得他来找我必然是和这事儿有关系。但如果他不肯说,我也不能多问。我需要建立起我们之间起码的信任。
但短短几次对话之后,他就亲口对我说道:“我曾经亲手断送了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的绝佳机会,从此我就只是一个普通人,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
我很好奇他为什么坚持说自己不能回头,但我不能干涉咨询者所做出的决定,这是基本的职业操守。
我从没有遇见过他这样的人。
从前来找我的许多人,要么是一时间还认不清现实,要么是没有没有认清现实的勇气。而我要做的,是帮助他们建立信心,好让他们直面生活,这样他们才会重新思考应对,而不是一味沉沦。
但是在他这里,认清现实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本领。他好像一直被困在现实里走不出来。哪怕我设法帮他短暂地抽离出来,过后他还是会让自己再深陷进去。
我已经不能再逼迫他直面了。他不能释怀。我后来终于看清了这一点,说不出是悲伤还是无奈。
不如忘掉吧,我最后给出这样的建议。如果放在他之前,从别的同事的嘴里说出这样的话,我一定会嗤笑他们无能。
教人逃避并不是心理咨询师该做的事,我从来不欣赏逃避的姿态。我不知道为了让自己好受而逃避算不算正确的事,但我明白这显然不是最佳的选择。
但我也很无力。我不知道过去的日子里他是不是都像这样喜欢拿现实来逼迫自己,以至于想不通就会深陷其中。但我知道这并不是个好兆头,如果遗忘能帮他走出来,我很乐意看他变得好受一点。
我也曾建议过他多去找身边的人交流几句,也许就会忘记很多事情。
他摇头,眼底涩然。说我除了你,从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这样的经历。
我忽然也觉得我很没用。他这样得信任我,我却并不能为他做点什么。
聪明的人往往很难被人撼动。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接受我的建议,毕竟那样骄傲的一个人,也许不能允许自己的心里有一点阴影。但我还是想试一试。我知道我对他来说也许终归还是不同于旁人,我希望这一点点的特殊,会让他听进去我说的话。
我也有阵子没见过他了。他不来找我,我也没有什么能联系他的理由。但即便是他接着来见我,我好像也再没有什么其他的建议能给他了。
我没有想到只是叫他做一些从前他常做的事也会让他这样得难受。
如果我知道,我断然不会这样来逼他。
放下和拿起都不是容易的事。我一连逼迫他两样都做,我觉得他也很可怜,尤其是在他如此在乎的事情上面。
显然我不是他,我不知道他过去的那些记忆到底有多少是开怀得意的,有多少是痛苦绝望的,也不知道这些对于现在的他而言,是不是都变成了刺横亘在他心里,只要碰到,就会流血疼痛。
我有点不敢去看他,别过头去沉默着。他也低下头来,轻笑着说,“如果真的可以忘得干干净净,或许真的可以重来。我还是可以走同样的路,回到我原来的位置上去,我知道我可以。”
“但是”,他顿了顿,笑意褪去后变得严肃正经起来,“太难忘了。我一生当中没有多少值得快乐的日子,但是我曾经遇见的他们,都太让我难忘动容了。我不能想象在那之后他们会是怎样得怒其不争。从前我没有遇到过什么特别值得的人,但是他们曾用那样高的眼光看待过我,所以我不能接受后来他们对我的一切怜悯和看轻,光是想着,我就做不了任何事情。”
我再一次被深深的无力感包裹起来,我看着的他就和我第一次见到的他一样。他好像就是可以一直待在他所深陷的世界里,不进也不退。
我彻底笑不出来了,一时间又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来。
他温和地笑着,平静地对我说:“所以很抱歉,我没能帮到你。”
我摇了摇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看着我,彻底笑了起来,重新对着电脑坐正,轻声说道:“不过,如果你需要我,不管这应不应当,我都愿意暂时先把他们都忘掉。如果你留给我做这些事的时间还足够充裕的话,我现在就来完成它。你能等我吗?”
我似乎是有点惊喜,迅速回了句:“当然。”
我想你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