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明：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欣欣电子厂没有某水果代工厂的工厂园区那么大，配套生活设施也没那么齐全，这才给了我们这些小商小贩机会。我是家传的摊煎饼的手艺，刚进入千禧年的时候，我爹带着他的好手艺去了广东，他是循着味去的，当时无数年轻人学历不高，不到二十岁，只有年轻的身体作为资本，只能进入当时在广东遍地开花的外资工厂打工，哪里有生意哪里有我爹，他老人家在广东某市摊了十几年煎饼，直到14年才说累了，回了老家。虽然我爹一直对他在广东打工的地点语焉不详，但看在他为我攒了一套房钱的份上，我们且不去深究。正是因为有这一套房，我才能不用再去外地摊煎饼，而是留在本地摊。

经过近二十年的发展，我们本地的经济和城市面貌也有了大发展，欣欣电子厂选址在我市就是管中窥豹所看到的那一小块斑纹。

我每天早上四点起来和面糊，调制面酱，准备果子（油条）、鸡蛋、火腿、培根和油盐调料，等我推着三轮车出门已经六点了，大约到了六点三四十分，我到达欣欣电子厂的后门附近（前门会被驱赶），开始准备做生意。

虽然是后门，竞争也很激烈，光和我一样摊煎饼的就有三四个，还有其他卖包子豆浆的，卖馒头咸菜的，卖粥的。

大约到了七点钟，欣欣电子厂的后门人就多了起来。后门靠近欣欣电子厂的宿舍楼，多数是年轻人，一个个睡眼惺忪、衣服邋遢，脚步拖着走出宿舍楼门口，看起来无精打采。他们并不是由于早饭没吃才这样，而是常常处于这样的精神状态，当然，有些人刚进厂不久，还不是这副模样，是其中少许的例外。至于进厂时间够久的人，他们虽然还年轻，不分男女，脸上却没有独属于年轻人的特质，或者说独属于年轻人的“美”。年轻人这种“美”和脸上的美丑无关，脸上多个痣，多几粒雀斑，脸庞胖一些，眼眉稀疏一些，嘴唇厚一些或薄一些其实都不影响这种“美”；这种“美”是一种精气神，让你一看到就知道他是年轻人；这种“美”甚至有一种特性，它的标签虽属于年轻人，但不一定出现在年轻人脸上，也不一定随着年龄增长而消失，有时候你能从已经不年轻的人脸上看到这种“美”，当你看到的时候，你就知道仅仅用年龄判断是否年轻并不准确。我之所以了解这种特性倒应该归功于欣欣电子厂，每天在欣欣电子厂门口，我都从本该有这种“美”的年轻的工厂员工脸上看到他们的“美”正在消失，或已经消失殆尽，这种与外面世界年轻人的差别，让我印象深刻。

一阵热火朝天地忙活，到了七点半左右稍微轻松了一些，我忙趁着手边空闲补充好面糊和调料，欣欣电子厂是两班倒，到了八点，上夜班的就该下班了，到时候我又得忙得脚不沾地。

到了九点左右，终于能歇息一下，我坐在自己带来的小板凳上，身上流着汗，嘴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通过欣欣电子厂围着的铁栅栏往厂区里看。欣欣电子厂好像也歇息起来，厂区里没有什么人在走动，但我从早晨就开始在这里忙活，知道自己看到的都是表皮，欣欣电子厂现在外面看起来平静如水，内里就像它的名字一样，仍旧在欣欣向荣。上白班的人在八点的时候与夜班员工完成了交接，走进了厂房中，站到了一条条整齐排列着的流水线旁，眼、耳、手、脚一起忙碌了起来，至于另一部分上夜班的人，外面艳阳高照，他们拉上宿舍窗帘，多数已经进入了半睡半醒中。

早晨的时候一般多是卖吃食的，到了上午，那些卖衣服、卖袜子手套墨镜的“同事”们才会姗姗来迟。

十点多的时候，我的一位“同事”老鳖也来了，他是卖廉价袜子内裤的，袜子十块钱二十双，内裤十块钱五条，生意相当不错。老鳖走过来，让我给他摊个煎饼，他过去就常蹭我煎饼，熟门熟路。现在后门附近没什么人，他把自己板凳搬过来，一边吃煎饼，一边拉着我闲说话。

“哎！听说了吗？欣欣电子厂出事了？”

老鳖是个百事通，附近有什么新鲜事他都能早别人知道，听他这样说，我身体前倾，好奇问道：“出什么事了？”

“我告诉你你别往外说，这事儿还是秘密呢，欣欣捂得很严，要知道是从我这泄露的，我以后甭想在欣欣后门这干了！”

我不耐烦道：“你说不说！”

老鳖举起吃了一半的煎饼果子，说道：“再给我加根肠……”

我气道：“爱说不说，不说一边去！”

老鳖见我没有屈服的意思，狠咬了一口煎饼果子，这才搬着小板凳往我跟前凑了一凑，神秘兮兮地说：“欣欣电子厂最近流行起一种怪病……”

“什么病？”老鳖刚一开头，我就来了兴趣，问道。

老鳖又举起剩了没两口的煎饼果子，威胁道：“加根肠……”

我气道：“剩两口煎饼果子也想配一根肠，是你想得美还是煎饼果子想得美！”虽然这样说着，可我被老鳖的话勾起了好奇心，还是用夹子夹给了他一根刚才卖剩的肠。

老鳖咬了一口肠，又凑到我跟前，小声道：“欣欣电子厂最近流行起一种怪病，得了就手脚发软，站不起来，干不了活，欣欣陆陆续续得有十几个员工得了这种病了！”老鳖一边说，嘴里还飞出了几粒食物咀嚼后的残渣。

我躲过“暗器”袭击，听他这样一说，皱着眉声音一扬道：“这病还有传染性？！”

“你小点声！”老鳖看看周围，见没人注意我们这里，才继续说，“别担心，我有内部消息，得病的员工被送进了医院，医生也查不出病因，但确定没有传染性。”

“没传染性十几个人得？”我用“你别真当我傻”的眼神看着他。

“也许是欣欣风水不好？”老鳖自言自语分析道。

“人出事了欣欣得管吧，人瘫了，以后干不了什么了……”

“管啥啊，来欣欣的都是啥人，要么是高中刚毕业没考上大学的年轻人，要么是有老婆孩子要养的农村人，都是被人连哄带骗层层转包送过来的，不买保险，不缴社保，不签合同，出了事一推六二五，就给几百块钱营养费，比他娘的搞大赵老二闺女肚子那渣男还渣，人家渣男都知道给个打胎钱！”老鳖说到最后，气呼呼的。

我连忙看了一眼不远处正在收拾摊位的赵老二，见他没注意这里，这才小声道：“赵老二现在只要听谁说这事，就和谁干仗！”

老鳖撇撇嘴，似又想起什么，重新凑过来说道：“看我，又被你带偏题了，哎！我和你说，得这怪病不是最奇怪的，最奇怪的是得这怪病的人回家养了一两个月，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好了！”老鳖像亲眼见到了神迹一般，双眼冒光，“得病的那些人里有几个又能站起来了！”

“不是装病吧？”我对奇迹一般都抱怀疑态度。

“装啥啊，又不是电影演员，能演那么像，骗过医生的眼睛？”老鳖争辩着，“人医生都说了，可能是心理疾病……”

我站起来又开始收拾东西，一边收拾一边对老鳖道：“咱俩干什么的自己心里没数啊，一个摊煎饼的，一个卖袜子内裤的，聊起心理来了。”

老鳖嘿嘿一笑，道：“我对心理也是有研究的……”

我问道：“你研究什么了？”

老鳖骄傲地抬起头，瞥了我一眼，道：“有个叫什么周公的，写过一本叫什么《梦的解析》的书，我看写挺好……”

听了老鳖这话，我脸颊一阵抽搐，脸憋得通红，调整好情绪后才说：“你要不查查《梦的解析》是谁写的……”

老鳖掏出手机，拨弄一阵，这才抬起脸尴尬地看了看我，嘟囔道：“原来是个外国人写的……”随后又生起气来，掏出手机做欲摔状，吼叫着，“短视频又害我！”

我故意不动，老鳖见“刘备摔孩子”挽回自己脸面的计谋不成功，讪讪地收起手机，搬起小板凳回自己摊位前去了。

我年近三十，并不比在欣欣电子厂打工的主流年轻人大多少，平常对欣欣电子厂的年轻人就总爱多关注一些，老鳖走了，他说的事我却记住了，中午的时候欣欣电子厂的员工们又来买我的煎饼，我伸长耳朵，留心听他们说话，却没有一句和怪病相关。接下来几天，我仍然留心听着，还是没有听到一次关于这件事情的讨论，我便以为怪病的事是老鳖在胡说，后面也就不再关注了。

几星期后的一天上午，我像往常一样在摊位上忙活，随意一抬头，就见从街口那里浩浩荡荡走来十几口人，一看就是种庄稼地的，几个年轻力壮的走在前面，老弱妇孺走在后面，他们走到欣欣电子厂门口，怒气冲冲地就往里闯，欣欣电子厂后门只有一个看门的老大爷，见这个情景，上去也没拦住，就跑去报告领导了，十几个人没了人阻拦朝着厂区中心走去，一边走，一边开始哭喊，厂区里瞬间开始喧闹起来，宿舍楼上正在休息的夜班员工们也在一个个被吵醒，好奇地探出脑袋。

“无良血汗工厂，剥削员工，得了病不管！”

“丧良心的工厂！”

“员工不明不白得了病，不管不顾！”

“厂长呢！厂长出来！”

“我儿子在这里得了软骨病，工厂说不管就不管了，还有没有天理了！”一个老妇人走在前面，哭得最惨烈。

宿舍楼和厂子里正空闲的员工听了外面的喧闹声，远远站着看热闹，厂区里的人开始多了起来，我趁机也溜进了厂里，跟着这十几个人，想看看事态发展。十几个人一边走一边喊，在工厂领导赶过来劝住他们的时候，大家已经听清了事情原委。

到了中午我再卖煎饼的时候，欣欣电子厂的员工个个就都在讨论怪病的事了，现在人人都知道了，工厂里流行着一种怪病，得了就瘫，若不是上午一个得了怪病的员工的家人来讨公道，所有人还被瞒着呢。

欣欣的员工围在我的煎饼摊旁，一边讨论一边惊惧地四处看着，仿佛看谁都像怪病传染源。

“太可怕了！”

“得了就站不起来了！”

“这怎么活啊！”

“不是说是心理疾病吗？”

大家七嘴八舌说着，有个胆小的女生甚至身子发起抖来，看起来就要被吓哭了。

我一边摊煎饼，一边说：“不行换个地方干呀！非得在这里死守！”

有个小伙子嗤笑一声，道：“老板，你说得轻巧，咱们国家最不缺的就是人，你不干有的是人干，你看看光门口这和你一样摊煎饼的就有几家，干不一定得病，不干失业的话却一定会饿死！”

另一个小伙子更加洒脱，说道：“得病就得病，得了病还能休息呢，一个月站不起来就休息一个月，一辈子站不起来就休息一辈子，也比整天在流水线上跟个行尸走肉一样强吧，那滋味太难受了……”

他的话说完，我的煎饼摊周围瞬间一静，那个胆小的女生好像比刚才更害怕了，煎饼都不要，拔腿就往厂子里跑。

到了晚饭的时间点，我的煎饼摊周围又围满了欣欣的员工，他们的话题仍然是怪病，但我灵敏地察觉到他们谈论的语气变了，中午的时候他们谈论这件事情是带着畏惧的成分的，就算几个胆大的人说起这件事情来天不怕地不怕，眼里也能看出色厉内荏。到了晚上，欣欣的员工们好像一下都想开了，像讨论一件平常的事情在讨论怪病，有几个过去常来吃煎饼的年轻人我都认识了，他们过去说起话来有气无力，现在在我小摊上散发着的昏黄的光的灯泡旁说话语气变得抑扬顿挫起来。

“得病有什么不好，瘫了还能休息！”

我听一个人说出这话，被这句话里所蕴含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惊地心里一哆嗦，连忙抬头去看。说这话的年轻人经常来我这买煎饼，我也面熟，不管是白班下班还是晚班下班，他走到我这里，脸上总像积了一洼死水。借灯泡的光，此时再看他脸，死水似乎开始流动了。但我并不为他感到开心，美好的东西不会以这样扭曲的方式到来，扭曲的美还是不是美是艺术讨论的范畴，在我这里一定不算美。

世界再如何翻天覆地，地球还是按照物理规律一丝不苟地转动着，白天黑夜，黑夜白天。说实话，我一点也不奇怪怪病的事被欣欣电子厂的员工遗忘，但仅仅过去三天就再没有人谈论这件事情依然出乎我的意料。幸亏老鳖给我解开了这个疑惑。

老鳖这两天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这天上午他终于又按时来出摊了，他收拾好自己的摊位，来到我这，我给他摊好一个煎饼后，我们各拿一个小板凳像往常一样坐下，坐下后，我说出了自己的疑惑。我本不期望能从老鳖这得到什么答案，但老鳖的话却让我来了兴趣。

“你当我这几天干什么去了……在人家后门干活就得干点后门的事……”

“什么意思？”我疑惑问道。

老鳖咬了一口煎饼，往我面前一举，道：“再加两根肠！”

我急于知道事情真相，骂了一声，利索地给老鳖添了两根肠。

老鳖就着两根肠咬了口煎饼，含糊道：“我去给欣欣处理怪病这个事了，这个事闹得挺大，欣欣员工人人自危，这样下去影响生产，厂领导急了，难得大方一次，批了不少经费，层层转包到我这里还剩八百，我就在厂里找了几个熟悉的员工，请他们帮忙淡化怪病这事……怎么样，效果还行吧……”

我看着老鳖咀嚼煎饼，腮帮子一动一动的，像有肉虫子在里面蠕动，心里生出一股不可抑制的厌恶感，一把抢过他手里吃了一半的煎饼，啪！甩给了街上的一只流浪狗，老鳖站起来想揍我，我冲上去和他撕扯了起来，最后被拉开的时候，我俩脸上都挂上了伤。我摸摸脸上的伤，转身稍微收拾了一下摊煎饼的锅碗瓢盆，推起我的三轮车，蹬起来就走。

我身强力壮，在和老鳖的战斗中是占上风的，但我心里却充满了挫败感。回去以后我爹看到了我脸上的伤，知道了这事，说我还是年轻，就爱多管闲事。听了他的话，我又想起了欣欣电子厂里的那些年轻人，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从那以后我换了个地方摆摊，再也没有去过欣欣电子厂后门，也再没听过关于欣欣电子厂的消息。我家离欣欣电子厂不算远，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它应该还是像以前那样稳定地发展着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