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数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交织的传送管道发出轻微的弹响,离管道某个节点最近的窗户前,趴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小男孩。旧时代每个班里都有这种孩子——带着有厚镜片的眼镜,个子不高,不擅长运动,不太活泼可爱。但那个时代已经被远远甩在后面,现在的孩子都不再需要笨重的框架眼镜了,只有一些坚持古老习惯的家庭,宁可使用落后麻烦的旧时代物品,也不肯尝试早已被反复检验的新科技,甚至连孩子也要遵守这项奇怪的传统,毕竟,会一味守旧的人,大多不愿把选择的权利交到小孩子手里。

这个孩子就生活的在这样的家庭里,周六日窝在复古的房间翻着沉重的古书,尾巴拍打着椅子腿。人们的基因早就进行了数次强化,现在的人们都有长长的尾巴,比四肢要灵活的多,在尾巴下安装着寿命显示屏,能通过芯片监控身体健康情况,但出于便捷和技术安全的考虑,只显示剩余的寿命。曾经有不法实验室掳走长寿命孩子做实验的犯罪案例,那之后所有孩子都会用布料把这面小小的显示屏遮住,箍在尾巴上,如同古代的长命锁,因此俗称长命巾。到后来,有了各种剪裁各种材料的长命巾像微缩的礼服,孩子之间争相炫耀、家长之间互相攀比,宁可像礼服一样使人不得自如行动而得时时顾着体面,也不肯在精美昂贵上让步,这些都是当年始料未及的事情。

今天,他看见自己的数字变化了。这就发生在他把书放回书架后,他像往常一样把自己的尾巴翻过来递到手边,准备戴上长命巾,却看见数字整整短了一个字符,四个数变成了三个数。这对于刚刚理解死亡的孩子来说是件恐怖的事,六神无主的孩子恐慌地坐回椅子上,用手遮住显示屏,再去看,依旧是三个数。“是我记错了吗?”他又去仔细查看,确定和昨天完全不一样。

男孩想大声呼喊,一张嘴才发现,自己已经哭了,嗓子都是哑的。他鼓起劲儿跑出去,撞上了自己的两个哥哥。

“我的数字变成180了。”孩子说。

两个哥哥不明所以,嘲笑他:“这不是现在人类的正常年龄吗?”他们都是瘦高个的大男孩了,但心智还没真正成熟,对弟弟总是嘲弄的态度,也没把他说的许多话当真,尤其是在对方说了一件极其荒谬的事之后。

“可我昨天显示的是4083。 ”孩子回答。

两人又惊又疑,反复确认这个小孩没有撒谎后,转身向走廊另一头跑去,清脆的脚步声在空荡的走廊回响。小男孩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也跟不上他们的速度,只能撑着膝盖,看着长长走廊的灰与白,在眼前忽亮忽暗地旋转起伏。这个走廊一直是这个样子吗?他喉咙充血,还想着要叫人,可就连走廊前后的机器人都无法识别他喑哑的声音了。

关节酸痛,他想起以前的玩伴,想起学校每周一次的相聚日,所有同学在一起出游玩耍,劳动学习,他总是最累的那个人。在基因强化后,只要能通过检查诞生出来的人,每个都很健康,无论年幼,还是年老,仿佛有无尽的精力,只有他总是疲惫,又查不出有什么疾病。

那天是他第一次看到全家齐聚,就连常年在外工作的工作狂父亲也站在家门外。一群穿着奇怪制服的人守在大门口,拿着一堆奇怪的金属器械要给他戴上。旧式的公寓外支上一溜儿高高低低的金属杆,上面顶着圆咕隆咚的摄像头,蜗牛触角似的伸缩转动,闪着刺眼的白光。他想起祖母讲的故事,故事里有深海巫师,手握权杖,上面顶着圆咕隆咚的水晶球……逃!恐惧的本能驱使他逃跑,在传送带、隧道、管道、道路之间逃跑,越来越快,快到周围的景物在视野里成了一抹模糊的影子、快到话语声和机械运作声支离破碎、快跑、快跑!

那是他最奋力的一次奔跑,越跑越有力气,也察觉到了自己身体有了变化。甩掉了眼镜反而看得更清晰,看见手臂长出墨绿色的斑点,看见从身后伸出的、章鱼触手一样的东西给自己加速借力,感觉到自己的长出了新的部分——像科学课教学视频里顶开石头的幼芽一样,顽强快速生长出的奇怪器官。

他不知道目的地在哪儿,只是一直奔跑。直到站在商场的扶梯上,前后堵截无路可退。家人看着他,穿制服的人看着他,慌忙撤离的群众时不时回头看着他……每个人都成了陌生的样子,商场成了逼仄的金属盒子。恐惧如缠住两方的渔网,割破每个人的精神,靠机械和肢体撑起的力量渐渐松散,他看着晃动的人影,隐约觉得,要马上制造一个结果,不想再继续参加这些莫名其妙的事,好疲惫,只想回到自己的床上睡觉,像每个夜晚那样。两个哥哥铁青着脸,远远躲在角落,不常见面的父母面带焦急,像在说什么,但周围的嘈杂混乱消弭了那点微弱的语句,他什么都听不见了。男孩焦躁地挥舞着触手,一下一下,闷声砸在扶梯上、柱子上,看似柔软的部分成了最骇人的钝器,直到扶梯四分五裂、周围充斥着人们的惊叫呼喊,建筑材料碰撞、碎裂、倒塌。

他从三楼摔下,爬起来,继续不知疲倦地奔跑。

这就是他流浪的开端。男孩离开大城市,钻进过贫民窟。贫民窟的愚昧落后是城市里的孩子所想象不到的,他不知所措行走,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被撞来撞去,这里的人都没有奇怪的触手,但只有零星几个人有闲暇观察他两眼。这是好事。他在贫民窟暂时定居下来。

贫民窟的建筑像一丛丛菌菇,东倒西歪地堆在土地上,人们是菌菇上爬行觅食的小虫子。那里聚集着穷途末路之人,没有合法身份的居民每天忙忙碌碌,赚点生活所需——身份没有得到认证,许多便捷的交易方式都无法开通,又不具有被新兴教育的福泽所眷顾的资格,他们只能和古坟墓里那些人一样,以物易物,勉强维持生命所需,实际上,他们有的甚至希望代替古坟墓主人躺在棺材里。

男孩靠自己的双手和触手干一些活儿,赚点饭吃。雇主的家算是这一块的小富人家,有个年纪和男孩差不多大的女儿,穿得破破烂烂。在贫民窟还有重男轻女之类的陋习,有贫民窟里的“高级知识分子”,自恃正统,称自古如此,这里诸如此类样样都是比上面合自然之道的,跟他讲到飞禽走兽的种种习性,他们又会说人与畜生不同,问来问去最后就是“我不曾见过,但……”“跟你说不明白。”这里甚至没有像样的医院和育儿研究所,生养都是用的古老而廉价的方法,婴儿都是从女人子宫里拿出来的,孕妇多少要用自己的寿命换新生儿的寿命。贫民窟的人,一天也不能闲着,有了一个女人,就等于少了一个劳动力,男孩养着还有盼头,女孩就是亏本买卖了,孕妇生了女孩的家庭会陷入失望,“一个赔钱货生出另一个赔钱货。”当地人是这么说的。总之都是一些男孩想不通但觉得令人害怕的想法。

这个女孩喜欢到处跑,没人管她,她才能和长着触手的怪人成为朋友。男孩住了一段时间后,女孩在风雨大作的夜晚找到了他。“猛卡在派人跟着你呢!”猛卡是当地的地头蛇,在准备捉他换赏金,说不定能换来一个合法的身份。多么诱人的奖赏,他比自己想象中要值钱得多。

女孩为他偷了块糕点饯别,听说是城市里的过期食品,也是男孩曾经嫌口感差的那一种,不过现在是顾不上了。他要为下一场不知目的没有方向的逃跑储备力量。第二天清早,他向女孩告别,泡在贫民窟呛人的雾气里开始了新的逃亡。“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女孩说,“我只有你一个朋友。”多年后,男孩经过贫民窟询问时才知道,女孩因为偷东西被父亲打死了,这些都是后话了。

他一路逃,一路跑,穿过荒无人烟的林地,爬上废弃的灯塔,在没有开发利用价值的荒山上过了几夜……比起这些年逃亡的生活,在贫民窟的日子也显得温馨闲适起来。长命巾一直没有再穿过,那是有家的孩子才穿的,他早就没有家了,也不是个孩子了。在无数个寒冷或炎热的夜晚,他会模模糊糊想起小时候,那是真实发生过的吗?还是一个谎言、一个幻觉呢?

他最终去了禁区,禁区的一角是废弃的城市,参天的树木撕咬住倒塌的楼房,上上下下都是被吞噬的水泥钢筋。身后长着巨大蜘蛛腿的人面朝禁区外,发出嘶吼。他没有尾巴。这座城市里都是这样的怪人,长着角,长着鳍,长着尖利的毒牙,有的有尾巴,有的没有。当夜,他拒绝了这些同类的欢迎,独自一人坐在禁区边缘。

蜘蛛怪人走过来,衣衫褴褛,头发披散着,看不出性别年龄。男孩,现在称为男人更恰当,在散发着腐烂气息的夜里捻着自己的尾巴。

一会儿,他偏过头去问旁边的蜘蛛怪人:“你生来就在这里吗?”

蜘蛛人点点头。

“那你可太幸运了。”这些人里的长者告诉他,这里都是“失败的试验品”,是十万分之一的概率选中的“幸运儿”。有人生下来就被遗弃,有人像他一样逃跑后来到这里,前者过得会更开心,大概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的数字什么时候归零。

他这么多年的逃亡终于有了一个结果,尽管是意外得来的结果。但只要把这当成冥冥之中的隐晦的目的,自己的逃亡就好像有价值一样。他在无趣的生活里经常会想,自己的出生真的是父母的结晶吗?自己奇异的寿数,父母真的没有察觉吗?为什么自己所在的班级每年都会有几个“转学生”呢?如果自己的数字一直没有变,那会如何?衰弱无知地被蒙蔽着,度过漫长的一生吗?那个数字对他而言,真的只是寿命吗?如果是通过健康状况分析出的寿命,为什么随着成长和生病,都没有浮动,而是一天一天,像古董沙漏一样均匀减少呢?

还有,现在的科技水平,找到他真的那么难吗?

他现在隐约明白了,但又不太敢完全相信。他需要一个证明。他是最乖的孩子,每次家里和学校计划出门,他都会准时收拾好东西站在门外,即使这么做得不到家人的夸奖。现在,尾巴上的数字已经是很接近零的小数了,他向禁区外走去,外面传来轰鸣和刺眼的白光,一溜儿金属杆上顶着圆咕隆咚的摄像头……

穿着制服的人们按照设定的期限如约而至。实验结束了,现在是验收成果的时候。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199,711评论 5 468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83,932评论 2 376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46,770评论 0 330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3,799评论 1 271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2,697评论 5 359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8,069评论 1 276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7,535评论 3 390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6,200评论 0 254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0,353评论 1 294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5,290评论 2 317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7,331评论 1 329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3,020评论 3 315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8,610评论 3 303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9,694评论 0 19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927评论 1 255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2,330评论 2 346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1,904评论 2 341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