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亲戚的婚礼上见到舅舅家的二表嫂的。看起来二十出头的样子,比我还要小几岁,脸有点黑黑的,说不上十分好看,但眼睛很亮。在来的路上我已经从母亲和哥哥口中得知这位二表嫂也是二婚。
“这是你四姑家的妹妹,才从外边儿回来。”舅妈在一旁提醒道。
她看起来似乎特别高兴,大声喊我的小名,如果不是手里抱着孩子,兴许就要过来拉我的手了:“老听我妈说起你,今天可算是见到你了,等下吃饭的时候我们坐一桌。”
“好呀。”我笑了笑应道。为了缓解初次见面的尴尬,开始逗弄她怀里的孩子。
这是她和二表哥的孩子,还不到一岁,小小的人儿裹在厚厚的棉服里,好奇的望着我,看不出来长得像谁,但蛮可爱的。
开席时,我们那一桌都是我们两家的人,倒也吃得舒心,二表嫂与众人交谈玩笑也甚是熟稔,没有丝毫新妇的害羞拘谨。这让我想起了与月月的第一次见面,当时她对我亦是如此,明明是刚认识却像是对待老朋友一样从容而亲切,没有一点距离感。
月月也是我的二表嫂,是二表哥的前妻,比二表哥大一些,为人勤快聪颖,与邻里乡亲交往也颇有章法。相比大表哥的敦厚寡言、大表嫂的憨直和二表哥的冲动不成熟,月月很得舅舅喜欢,是那种可以把整个家托付给一个人的喜欢。
与二表哥谈婚论嫁时,月月已在舅舅家住了差不多一年。彼时,舅舅已病入膏肓时日不多了,这些年为了给舅舅治病,这个普通的农村家庭已经负债累累,二表哥也因此一直未成家。舅舅心里有愧,只想在走之前看到二表哥与月月结婚。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场婚事是水到渠成皆大欢喜时,出现了一个小插曲。去女方家商量婚事的前一天晚上,月月向舅舅家坦白自己结过一次婚,并且有一个七岁的女儿养在娘家。
“咱家条件又不好,有人愿意嫁已经不错了。”
“女儿又不是儿子,又不会分你的家产,养的好了跟亲生闺女是一样的,将来不过是送她一份嫁妆多一门儿亲戚。”
“你爸已经这样了,你也不想他带着遗憾走吧。”
所有亲戚都劝二表哥想开点,他也只能想开了。这就是称其为“小插曲”的原因,它不具备改变事情走向的能力。
舅舅心里的愧疚更甚了,但别无他法,只盼着自己没有看走眼,盼着他走后月月能接替他撑起这个家。于是特意交代舅妈和表哥,给月月的女儿办理了转学,接她过来一起生活。小丫头遗传了她母亲的聪明劲儿,很讨大人欢心,舅舅一家都对她视若己出。
2017年腊月二十七的清晨,一生要强的舅舅,被癌症折磨了七年早已瘦脱相了的舅舅,离开了。此时距离二表哥的婚礼,仅仅过去三个月。
舅舅去世三个月后,月月提出了离婚。
舅舅一家从外公那辈儿起就十分清正,在村子里极有声誉,要分家的、妯娌起了争执的、儿子不赡养老母亲的,都愿意请外公去主事。据母亲讲,当年外公生病在县医院住院期间,连续一个月每天都有人骑着自行车带着点心去探望,县医院看大门的人好几次向人打听:“这个老头是什么人啊?是哪里的领导吗?咋这么多人来看他哩?”舅舅病的这些年,邻里乡亲亦如是,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就隔三差五送鸡蛋送排骨给舅舅补身子,还有的婶子和嫂嫂天天去陪舅妈聊天,生怕她想不开撑不住。
舅舅前脚刚走,儿媳妇就闹离婚,众人自然替舅舅家感到不平,不少人当面儿骂月月是没良心的白眼狼,是骗婚的。月月对此没有做任何解释,只是拼了命也要离婚。
“让她走吧,留住人也留不住她的心,总不能真看着她跳楼吧。”舅妈红着眼睛认了命。至此,舅妈依然感念月月当初帮这个家解了围,感念她实现了舅舅的心愿让他得以安心离开,因此,在领离婚证的当天还特意嘱咐表哥把她带回家,亲自下厨给她做了顿送别饭。
据说,月月是受不了十几万的家庭债务才走的;据说,她走的时候只带走了她的女儿和舅妈给她买的两身儿新衣服,陪嫁的物件儿一律没带。
此后,舅妈的头发更白了,我也更加想念舅舅了。小时候每次见舅舅,他总笑话我是“小哭妞儿”,所以我总是对他有点怕怕的。现在想来,小时候真是不懂事啊。倘若舅舅尚在,无病无灾,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