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幸福,居然降生在宁波,别的不说,仅是从小与各种美味的海鲜相伴成长,就足令多少内地人眼红;更幸福的是,居然降生在宁波的慈溪,饭桌上不仅经常有杭州湾的小海鲜享用,到每年6月入梅季节,屋外阴晴不定,生出几分燥热,屋里阴凉的地气沁人心脾,空气中便弥漫一种酸甜香味,那是杨梅带来的味道。
现在用塑料框盛放,以前是用竹篮,不知什么时候,家里有了半篮杨梅挂在通风的地方,眼睛便离不开它了,鼻子尽力闻着那股甜香,嘴里不断吞咽着口水。到就餐时,竹篮已被大人取下,但还不能吃,先要洗净了盛放两大碗,分别放在灶台和八仙桌上,并在放的时候各说一句:灶君菩萨吃杨梅、祖宗大人吃杨梅。放置一会,母亲说可以吃了,赶紧毫不客气地拿过来,抓起一把再一颗颗往嘴里塞。整个人瞬间被一种幸福感包围了,唇齿间满是清甜酸实的汁水,那种甜味无可形容,直往你的脑海和心底里钻。
我们家离最近的杨梅山约10几公里路,但因为大舅妈的姐夫家在匡堰的伍家板桥,慈溪著名的杨梅产地,有这根幸福的线牵着,似乎每年都能饱饱地吃上几顿杨梅大餐,直吃得眼睛翻白、连连饱嗝,全身披红挂彩,直吃得牙根酸软,连碰到皮蛋豆腐也生疼,有时干脆就不吃饭了。
我的父母亲是同村人,几乎所有重要的亲戚相距都很近,我很少有在亲戚家过夜的经验,连在外婆家也很少,但小学一年级结束的那个暑假,我居然跟着大舅妈,与小表弟一起,在伍家板桥住了足足一个月,因为那里有杨梅。
那时流行听绍兴莲花落,那年夏天成了绍兴莲花落的浑厚腔调与到处都是的杨梅红交织的一个夏天。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一个下雨天,大人们都要去山上摘杨梅,我不要去,就留我一个人看管家里,让我坐在门口,屋檐下的石板地上摆了四五篮杨梅,嘱咐我管着,其中一篮挑出来的红得发黑的最好吃的杨梅让我随便吃。望着雨雾朦胧的远山、檐前滴滴答答的雨水,想象着大人们在雨中的山上摘杨梅的情景,我安安定定地坐了一上午,等他们回来一看,那篮杨梅居然被我干掉了近半篮。
还有一次杨梅带给我的难忘体验,是读小学三年级了。那晚停电,妈妈带着我去小舅家坐坐,在昏黄的煤油灯下,饭桌上摆着一本厚实的书。我正好奇地翻看,小舅妈笑意盈盈地从灶间端出来一大碗杨梅,说是今天刚从山上送来的。果然又新鲜,又大个。那是我翻开一个全新世界的一天,那本书的名字叫《西游记》,它是伴随着黑中透红的特别好吃的我最喜欢吃的杨梅来到我的眼前的。有些字尽管不太认识,有些意思尽管理解得朦朦胧胧,但我知道它事关重大。那天晚上,我借走了这本书,同时还带走了没吃完的杨梅回家,像是要完成人生中两件幸福之事的重要交接。吃杨梅的季节总是一晃而过,它知道不能陪伴长久,就用了书来常驻流年。
每到上半年的期末临近,虽是学业紧张的时候,同时也到了山上的杨梅饱饮雨水、红得发艳,等待采摘的季节,于是暑期遐想的第一站,是一个盘桓心头的问号:今年有没有可能,去不去山里吃杨梅?如果去的话,书就不带了,两件幸福的事叠加在一起,就太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