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看到一些人举行纪念路遥诞辰的活动,就想写一份怀念。于是,就带着一颗崇敬而纯洁的心灵,重新走进他那《平凡的世界》,和不平凡的《人生》。
关于路遥我知道的事并不多,有听别人说的,而大多是从他的书中看来的。他是个陕北汉子,高大,坚毅。很多副照片都给人一种憨厚,朴实的而又面带沉郁的表情。他喜欢找一个偏僻的地方,以便安心的写他的书。听老师说过,路遥是用生命写作的。或许就只因为他的早逝,人们在崇敬之余,就会指责他生活没有规律,不会科学写作。
然而路遥却不是盲目的将生命投入写作,他在《早晨从中午开始》中这样说,“我已经认识到,对于这样一部费时数年,甚至可能耗尽我一生主要精力的作品,绝不能盲目而任性。如果这是一个小篇幅的作品,我不妨试着赶赶时髦,失败了在废纸篓一扔了事。而这样一部以青春和生命作抵押的作品是不能用“实验”的态度投入的,它必须在自己认为是较可靠的、能够把握的条件下进行。老实说,我不敢奢望这部作品的成功,但我也失败不起。”这部作品就是《平凡的世界》,他用生命做赌注,和老天在争夺时间。当他写全书划上了最后一个句号时,他记起了杰出的德国作家托马斯·曼的几句话;“……终于完成了。它可能不好,但是完成了。只要能完成,它也就是好的。”
怀念路遥,也许更多的是怀念他书中的人物。孙少平是最感动我的一个人物,他对生活的热爱,对苦难的承担,对知识的渴求,以及他的善良和坚强都一直影响着我。孙少平离开双水村,来到县城读高中,让他看到了外面的另一个世界。他走到山上来,他突然感觉到,在他们这样山包围着的双水村外面,有一个辽阔的大世界。而更重要的是,他现在突然地意识到,不管什么样的人,或者说不管什么样的境况下,都可以活的多么得好啊!还记得,孙少平的“失恋”。也许他和郝红梅不能算是真正的恋爱——因为他们实际上没有涉及所谓的爱情,只是两颗少年的心,因为一个特殊的原因——共同的寒酸,轻轻地靠近了一下,以寻找一些感情上的温热,然而却演出了这样一幕小小的悲剧。这也让孙少平很苦闷,给他的心中带来了许多烦恼。 “孙少平站在黄昏中的河岸边.思绪象乱麻一般纷扰。他明白,从今往后,郝红梅再不可能和他相好了。他精神上最重要的一根支柱已经被抽掉,使他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痛苦。他面对着远方模糊的山峦,真想狂喊一声——他并不知道自己此刻眼里含满了泪水……”每当读到这里,就会有一种莫名的伤感,也许是同情,也许是无奈,但也有对生活无情的体验。
对于孙少平来说,他也许要对生活的这次教训说一声谢谢。因为这一件事的前后经历,也许对他并没有坏处。他是失去了一些情感上的温柔,但也获得了许多心灵上的收获。孙少平甚至感到了一种解脱的喜悦。他似乎觉得自己的精神比原来还要充实一些。他认识到,他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应该按照普通人的条件正正常常的生活,而不要做太多的非分之想。当然,普通并不等于庸俗。他也许一辈子就是个普通人,但他要做一个不平庸的人。在许许多多平平常常的事情中,应该表现出不平常的看法和做法来。后来,他认识了田晓霞,一个县领导的女儿。他和田晓霞认识,在于一个偶然的机会。通过和晓霞在一块演戏和讲故事,他被这个女孩子的个性强烈地吸引了,对晓霞是一种从内心产生的佩服。她读的书很多,看问题往往和社会上一般的看法不一样,甚至完全相反.有时她竟然不同意报纸上的说法,这使孙少平常常大吃一惊。而田晓霞对孙少平说:“我发现你这个人气质不错!农村来的许多学生气质太差劲,比如那个比我大三天的润生我哥,一点头脑都没有!”。这就是他们彼此的第一印象。从此,两个具有相同材料的灵魂就相识了,生活还有多少考验让他们能够走到一块呢。
等到高中毕业了,孙少平要回到农村时。他觉得,越是自己熟悉的地方,反而越没意思。他渴望到一个陌生的世界去!他读过不少书.脑子保持着许多想象中的环境。他甚至想:唉,我在这世界上要是无亲无故、孤单一人就好了!那我就可以无牵无挂,哪怕漫无目的地到遥远的地方去流浪哩……当然,这只是一种少年的可笑幻想罢了。他超越不了严峻的现实,也不可能把一种纯粹的唐•吉珂德式的浪漫想法付诸行动——他其实又是一个冷静而不浮躁的人。于是他就要和同学告别了,田晓霞对少平说:“不管怎样,千万不能放弃读书,我生怕过几年再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满嘴说的都是吃;肩膀上搭着个搭链,在石坛节街上瞅着买个便宜猪娃,为几根柴禾或者一颗鸡蛋,和邻居打得头破血流。牙也不刷,书都处着糊了粮食囤……”在结束了三年教师生涯后的孙少平,渴望独立地寻找自己的生活,这并不是说他奢想改变自己的地位和处境,哪伯比当农民更苦,只要他象一个男子汉那样去生活一生,他就心满意足了。无论是幸福还是苦难,无论是光荣还是屈辱.让他自己来遭迢和承受吧!他向往的正是这一点。
他一个人独处这天老地荒的山野,一种强烈的愿望就不断从内心升起:他不能甘心在双水村静悄悄地生活一辈子!他老是感觉远方有一种东西在向他召唤。他在不间断地做着远行的梦。外面等待他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他难以想象。当然,有一点是肯定的——一切都将无比艰难;他赤手空拳,无异于一丛飘蓬。他意识到,要走就得赶快走。要不,他就可能丧失时机和勇气,那个梦想就将永远成为梦想。现在正当年轻气盛,他为什么去实现他的梦想呢?哪怕他闯荡一回,碰得头破血流再回到双水村来,他也可以对自己的人生聊以自慰了;如果再过几年,迫不得已成了家,那他的手脚就会永远被束缚在这个“高加索山”上!于是,他决定去市里面做农民工,因为黄原是一个对他来说更大的天地。当做完了一天的活,晚上他就沉静在书里。但无论如何,这使他无比艰辛的生活有了一个安慰。书把他从沉重的生活中拉出来,使他的精神不致被劳动压得麻木不任。通过不断地读书,少平认识到,只有一个人对世界了解得更广大,对人生看得更深刻,那么,他才有可能对自己所处的艰难和困苦有更高意义的理解;甚至也会心平气静地对待欢乐和幸福。他从这些书中体会到,连伟人的一生都充满了那么大的艰辛,一个平凡人吃点苦又算得了什么呢?他一生不可能做出什么惊人业绩,但他要学习伟人们对待生活的态度——这就是他读这些书的最大收获……
在那里他又见到了田晓霞。至今,我还清楚的记得路遥写他们两在黄平第一次见面的内容: 她走过来,仍然微笑着,伸出手,说:“我以为这是在做梦。” “是……我也这样认为……”他握了握她的手。 一阵难言的沉默。 “你现在是去看电影呢?还是到我家里去呢?”她取出一张电影票递到他面前。 “不。你去看吧……我……”他的脸仍然象火烧一般。 “我已经看过一次了……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建议你也别去看了,咱们到我家里去吧!”晚霞似乎故意表现出一种种妗持的态度,但显然很难掩饰她的激动。 少平看见,晓霞已经完全是一副大学生的派头了,个头似乎也比中学时高了许多。一头黑发散乱地披在肩头,上面沾着碎银屑似的水珠。舍身的风雨衣用一根带子束着腰;脚上是一双棕色旅游鞋。但是,站在这个人的面前.不知为什么,少平并不为自己的—身破衣服而感到害臊。相反,他觉得穿这身衣服见她正“合适”。 “何去何从?”她笑着把手中的票晃了晃。 “我当然放弃了‘复仇’了”少平身上的燥热渐渐消退了。
晓霞嘿嘿一笑。她很快把那张票向旁边“钓鱼”的人处理掉,便引着少平向地委走去。后来,他就不愿和她再联系,因为两个人在生活中的处境差异太大。但这并不是说,他认为他所走的道路就比上大学低贱,是的,他是在社会的最低层挣扎。为了几个钱而受尽折磨;但他已不仅仅将此看作是谋生活命—一职业的高贵与低贱,不能说明—个人生活的价值。恰恰相反,他现在倒很‘热爱”自己的苦难。通过这一段血火般的洗礼,他相信,自己历经干辛万苦而酿造出的生活之蜜,肯定比轻而易学拿来的更有滋味——他白嘲地把自己的这种认识叫做“关于苦难的学说”……然而,田晓霞还是找到了孙少平。当孙少平给她讲了他这几年的经历后。在田晓霞的眼里,孙少平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她十分钦佩的人物。过去,都是她“教导”他,现在,他却给她带来了许多对生活新鲜的看法和理解。尽管生活逼迫他走了这样一条艰苦的道路,但这却是很不平凡的。她马上为在自己的生活中有这样一个朋友而感到骄傲。她想她要全力帮助他。毫无疑问,生活不会使她也走和他相同的道路——她不可能脱离她的世界。但她完全理解孙少平的所作所为。她兴奋的是,孙少平为她的生活环境树立了一个“对应物”;或者说给她的世界形成了一个奇持的“坐标”。
是的,他在我们的时代属于这样的青年:有文化,但没有幸运地进入大学或参加工作,因此似乎没有充分的条件直接参与到目前社会发展的主潮之中。而另一方面,他们又不甘心把自己局限在狭小的生活天地里。因此,他们往往带着—种悲杜的激情,在一条最为艰难的道路上进行人生的搏斗。他们顾不得高谈阔论或愤世嫉俗地忧思人类的命运。他们首先得改变自己的生存条件,同时也不放弃最主要的精神追求;他们既不鄙视普通人的世俗生活,但又竭力使自己对生活的认识达到更深的层次……她和他尽管社会地位和生活处境不同,但在人格上是平等的——这种关系只有在他们共同探讨的基础才能形成。或许他们各自都有需要对方改造的地方;改造别人也就是对自己本身的改造。于是,他们就会走到一起,可以破除一切俗念的束缚。可能对大多数人来说,生活的变化是缓慢的。今天和昨天似乎没有什么不同;明天也可能和今天一样。也许人一生仅仅有那么一两个辉煌的瞬间——甚至一生都可能在平淡无奇中度过……
不过,细想起来,每个人的生活同样也是一个世界。即是最平凡的人,也得要为他那个世界的存在而战斗。从这个意义上说,在这些平凡的世界里,也没有一天是平静的。因此,大多数普通人不会像老庄,时常把自己看作是一粒尘埃一—尽管地球在浩渺的宇宙中也只不过是一粒尘埃罢了。幸亏人们没有都去信奉“庄子主义”,否则这世界就会到处充斥着这些看破红尘而又自命不凡的家伙。就让我们都在自己的平凡世界里,做一个不平凡的自己;以此来纪念一位远去的作家,和他永远还活在我们心中的那个《平凡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