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诸人,与我何干?我之处世,与尔等何干?
一切世事,唯当事之人能切身体会,在旁人眼中,到底是漠不相干的一段热闹,无关痛痒的几点谈资,罢后哄然去,只作鸟兽散。
则我便在这疏疏落落处,寂寂寥寥中,无可无不可时,闲闲地,淡淡地讲几个别人的故事,不过为诸位看官茶余饭后助兴,吾也无非为谋几个茶钱。
我且随意说来,你且随意听去——
夜中,天边新月如钩。
苏灵儿夜不能寐,兀自在树下徘徊。望着天上的月牙儿,她眼中有淡淡的哀愁,只喃喃道:“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这首《卜算子》,原为宋人严蕊所作。严蕊本是官妓,因朱熹着意诬陷,竟致下狱。此冤案震惊朝野,当时的孝宗皇帝命岳霖审理此案。岳霖乃岳飞之后,最是正直不过。岳大人怜悯严蕊遭遇,有心开脱,命其作词自陈志向。
严蕊遂作《卜算子》,开宗言明“不是爱风尘”,又将岳霖喻作“东君”,求其为己作主,终得无罪释放,更获判从良。后来,严蕊嫁与赵宋宗室为妾,洗尽了铅华,敛尽了风尘,果然应了那词的下半阙: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因得岳霖相救,严蕊终是有了个归处,只她苏灵儿的“东君”,却在二十年前投海自尽了。
苏灵儿半生,都被圈在扬州明月弄这座无名宅子里。圈禁她的,是被天下人恨之入骨,却又敢怒不敢言的“江南王”。
有无数正义之士,曾闯进明月弄那进宅子,意图为民除害,却从来没有一个人再走出来。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去了哪里,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是死,是活,没有人知道。
那进宅子,看起来跟寻常民居没有两样,却像地狱的入口,森森地立在那里,无端冒着阴寒之气。即使是青天白日,如果扬人要路过那里子,也是绕着走。
扬人传说,“江南王”要吃人,那些人是被他吃了。宅子里每一块石板下、每一株花树下,每一面墙壁里,都埋着森森的白骨。扬州小儿夜啼,父母若用“送去明月弄”吓唬,绝计无人敢多哭一声。
江南王,是恶鬼一般的存在。他豢养了一众鹰犬,名曰悬玉使女。悬玉使女,个个色艺双绝,最会蛊惑人心,只是,美丽的皮相下,竟都是一副蛇蝎心肠。天底下,没有悬玉使女不知道的事,更没有悬玉使女杀不了的人。
江南王之恶,罄竹难书,他却只为一人效力,便是当朝权奸弘逢龙。他很是暗中害了许多对弘逢龙不满的正直官员与士子,也为扬州总管华棣,这个明面上的“江南王”解决了许多不好解决的麻烦。
说起弘逢龙,三十年前,还是寒门士子的他上疏,弹劾以晋宁公上官隽为首的“老四族”,给他定下个通敌叛国、欺君罔上的罪名。
上官隽勤劳王事,恤悯民生,素有“贤相”之称,无奈天子汉安帝听信谗言,不辨忠奸,震怒之下,将四族上官氏、王氏、苏氏、季氏判了个抄家灭门、诛灭九族之罪。
晋宁公上官隽获腰斩之刑。其余老四族成年男子皆判成枭首,女眷沦为贱籍,大多委身教坊。
四族一夕覆亡。
只是,四族到底是百年大族,根基深厚,便是坍塌,依然有子弟流亡在外,日夜思复报仇。
二十年前,上官隽之子上官清艺成归来,组建青盟,自号“青帝”,以“诛弘贼、清君侧”之名在江南发动暴乱,叛反朝廷。
四族根基本在江南,江南百姓深知其冤,皆哀悯晋宁。上官清登高一呼,竟响应者众,从者如云,是以一路势如破竹,直逼京师。
朝中人心惶惶,约有主战与招安两派。弘逢龙一力主战,与上官清决战于碣石。
大约是天不遂人愿,上官清最终兵败,落个投海自尽的下场。
弘逢龙以奸邪谄媚事君,很快便青云直上。碣石之战后,弘逢龙更是大权独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与华氏之华棣、许氏之许凤卿,结为姻亲同盟,总揽军政财权,朝野别称“新三贵”。
三贵权柄熏天,跋扈嚣张。近年,弘逢龙更将天子汉安帝逼进兰台。汉安帝大权旁落,万般无奈之下,便一心修仙访道,务求长生,命东宫太子杨慈监国。杨慈根基不稳,不过傀儡罢了。
只是上官清虽死,义军却隐匿民间,江南并不安稳。那恶鬼“江南王”的用处,便是为弘逢龙监视江南,监视天下,当然也监视着苏灵儿。
苏灵儿,正是“老四族”中苏家的女儿。上官清,是她的青梅竹马。
她由公侯世家小姐,沦为了贱籍,从云端坠入沼泥,身世飘篷一般。只是她生得极美,美得连仇人都不忍心任她飘零,竟是弘逢龙,将她救出风尘。
她原本以为,上官清能拯救她悲苦的命运,然而,他却投海自尽了。自此之后,她便一直被圈禁,那纤细的脖子,时刻掐在恶魔的爪牙中,无力挣脱。
苏灵儿恨极了江南王与弘逢龙,天下人也恨极了江南王与弘逢龙。要杀他们的人,从来不曾断绝过。
夜中渐凉,苏灵儿欲回绣楼,却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她紧了紧斗篷领口,眼中有警觉之色。
蓦地,苏灵儿耳畔袭来一阵劲风。她本极柔弱,哪及应对,登时大惊失色,便要惊呼出口,却见一柄钢刀停在离自己面门寸许处。苏灵儿惊魂未定,却听一个低沉,却极惊喜的声音道:“你是苏姑娘?”
苏灵儿微微喘着气,眼中涌上水雾,怯怯地点了点头。那人当即扯下面巾,是个络腮胡。他压低声音道:“苏姑娘莫怕,我们是青盟的人!”
苏灵儿微微转身,见得眼前立着五六人,皆是黑衣黑面。那几人乍一见苏灵儿,便觉眼前一亮,竟有眩目之感。
络腮胡道:“苏姑娘可否告诉我等,江南王那只恶鬼,现在何处?”
苏灵儿微微轻叹,正要开口,却听得园外有动静,当即缄口。原来有两个婢子正往园子疾步而来。
这两个婢子一身白色衣衫,腰间皆悬玉牌。玉牌椭圆形制,以羊脂白玉制成,约摸总角小儿掌心大小。一个玉牌以篆书阴文刻出“谷雨”二字,一个刻的是“小满”,应的是廿四节气之名。玉牌四周簇拥着的是梨花式样,下缀着鹅黄双穗丝绦,便是“冰清玉洁”的意思了。
谷雨与小满是她们的名字。谷雨身量颀长,杨柳细腰,形容清秀,小满比她略矮些,容貌甚是娇媚。二女花容月貌,却面色肃然,气势凌人。原来她们便是那让天下人闻风丧胆,又恨之入骨的悬玉使女。行动间,二女环佩叮当,甚是清脆悦耳,只在络腮胡诸人听来,便如催命符咒一般,脸上皆有急色。
乌云终于飘过,月光重照大地。谷雨与小满推开园门,一步一步,缓缓走向苏灵儿。苏灵儿依旧立在花树下,神色木然。
谷雨皱着眉,沉声道:“有人来打扰姑娘了?”
苏灵儿没有说话,视线徐徐落在身侧脚畔,脚畔有鲜血缓缓流过。苏灵儿顺着鲜血转身,漠然地看着地上躺着的那几人。她一径看着,一径向后退了两步,似怕足袜被鲜血玷污一般。
被害之人自是络腮胡他们。同伴已然遇害,只他还剩了口气,恨恨地瞪着苏灵儿。苏灵儿依旧默然不语。
暗影中,一面玉牌露出,在月光下依稀现有“霜降”二字。悬玉使女霜降自黑暗中步出,持剑而笑,剑尖兀自滴着血。
霜降浅浅笑道:“又是来救姑娘的。”谷雨与小满便皆笑了,颇有嘲意。
络腮胡指向苏灵儿道:“原来……你……你就是那……恶鬼……江南王!”
“是我,又如何?”苏灵儿淡淡道。
络腮胡道:“你……你是老四族……后人,为什么要害……要害……青盟弟兄?”
苏灵儿默默看着络腮胡,眼中之意,似是嘲讽,又似哀怜,到底只是冷冷一笑,便不再理他,自顾自进了绣楼。谷雨与小满忙即跟了上去,关上房门。
霜降缓缓走到络腮胡跟前,咬牙切齿道:“姑娘杀了二十年,竟还是没能杀尽你们这帮青盟余孽!”说罢,一剑刺向络腮胡。络腮胡登时气绝,只双眼不闭。
没有所谓的挟迫欺凌,这个受尽扬人许多怜惜与同情的女人,是自愿委身仇人,为虎作伥。二十年来,苏灵儿害人无数,作恶多端,却瞒过了天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