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韩大爷的杂货铺
1.
最近几次与父母通话,总是夹杂着心疼与感激。
心疼的地方在于,他们目前都面临着一个“幸福的负担”,而对此我却爱莫能助,略感无力。
父母都是农民,辛辛苦苦折腾了大半辈子,日子总算一点点好起来,如今吃喝不愁了,却撞见一个新矛盾:无聊——更准确地形容,可以说是一种舒适的麻木,和沉默的压抑。
未曾深入了解的话,我们可能以为这算无病呻吟——毕竟暖饱都不愁了嘛,还不幸福得像花一样?
可事情哪有那么简单:我的父母与大多数人差不多,一生如船过海,一路波涛难定。青年甚至与中年阶段都在求生和情感领域里周旋,时时要承受生命必经的不确定性。本以为这些事了了,一切都到头了,哪知刺斜里杀出两位劲敌——一个叫面对自己,另一个叫内心的平和与安宁。
比如:他们现在无法独处,我时常会给他们打电话,身边也有老友三五成群,可总会散去,会散去,散去之后,手脚都觉得无处安放,无事可做可思量,只剩叹息。
比如:多年的奔波与无常让他们丧失掉最基本的安全感,哪怕环境好了,也总会焦灼,总以为更总怕哪里会出什么差错和问题。
比如:总会无端生发出一种匮乏感,一种精神上的匮乏感,本寄希望于手机,不料治标不治本,还会觉得空虚,且副作用是不能停。
母亲感慨:可真是没有吃不了的苦,倒有享不了的福哈。
我打趣道:这也算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2.
不光是父母一辈,我身边的年轻朋友中,也遇见过这类问题。
毕竟即便是在长风万里的年纪,生活里也不可能只有“赚钱赚钱赚钱!”和“爱你爱你爱你”。
还剩什么呢,还有独处,还有你自己。
我发现我们这个时代的人,处置不好安静。
安静不是宅,安静不给配手机,安静是当万籁俱寂,四下无人,或只身行路,亦或是做人群中的逆行者时,你如何面对你的自我,你的内心。
有一本研究印第安人的人类学书籍叫做《寻找莱拉》,书中将印第安文化与美国传承的欧洲的文化进行过对比,并提出,两种文化最突出的特点之一是:印第安人崇尚安静。
作者发现:印第安人可以坐在一起,比如围坐在篝火旁,一坐就是两三个小时。且不说话,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坐在那里,微笑,内省,享受美好的时光,就这样让时间一点点过去。
然而这种沉寂放在我们这里,只会让人感到不适。哪怕是假期,无任何琐事叨扰,你让一个人坐在那两三小时试试?恐怕前半小时想看微信,后半小时想刷抖音。
手机上交后,再来半小时,立马感到灵魂深处痛痒难当,抢过手机来赶忙发条动态:冥想了一个上午耶,我战胜了我自己!是的,如果没有朋友圈的话,相信很多旅游达人都不会选择去旅行。
巴黎和浪漫的土耳其,如果不准拍照给别人看的话,还有什么意义?
但我们在送人出门游玩时只会说:enjoy yourself. 享受你自己。跟别人可没关系。
3.
常有人说:孤独,是最好的增值期。
其实孤独,也是生命成色的测试剂。
浪花激越时看不出什么,待到大海消音,点一滴孤独进去,立马便能知道它到底是自我净化能力极强的大海,还是一条但凡安静下来,便要干涸入骨髓的小溪。
内心丰富的人,字典里只有独处一说,却无孤独二字,因为他们的灵魂像海绵,汲取着精神的海水,总能达到丰盈。
刚刚提到与父母通话后,除了心疼,还有感激,原因就在这里。
父母虽然是农民,却在生命最初始的阶段便告诫我:快乐与快乐都是有区别的,悲伤其实也层次分明,读书,学习,走向更开阔的天地,哪怕不能给你金屋美女,但起码能让你成为一个不只能享受到表层体验的人,他们知道,这世界上的感受远没有喜怒哀乐四个字那么单一。
如今将我托举出来,自己却深陷泥潭的他们,偶尔也望向我的生活,时常也纳闷:你平时空闲的功夫貌似不比我们少,你靠什么打发时间呀?你怎么就能承受得起安静呢?
每当这时,我都欲言又止。
我知道我的一些喜悦注定无法与他们分享。
偶尔说过几次,比如:妈,我昨天听了首曲子,听得我二十分钟头皮麻了四次。分享给她,她用力地捕捉,只回了一句:挺好听。
再比如:爸,您现在会用手机了,也安装了视频软件,实在觉着没意思,可以看一些好电影。
父亲也很看重我的建议,但比看重更现实的是:他真的看不进去。
所以我的感激底色是哀伤的,我感谢他们的爱,但正是他们的爱让他们把我打开,却在该把自己打开的年纪,被生活拖住,没来得及。
4.
诚然,身上挂着多少感受器这码事,没啥可骄傲的,也不是说读两本书听几首交响乐就比刷朋友圈高级。
但起码从我与父母的生命体验那里做一番比较,哪怕无关优越感,但足以构成浓厚的惋惜。
如果在我自己身上纵向地分析,便只有庆幸。
这番庆幸更让我坚定了一个信念:哪怕全世界都说读书无用,我也要让我的孩子去阅读,去听音乐,去培养自我意识,去思考一些他人觉得矫情,也确实看不出什么用处的生命课题。
当他哪怕是和许多年轻人一样,北漂,被地铁里的人挤压成手里的煎饼,但整个人仍是整个的——耐得住寂寞,不怎么焦虑,满脸不会写着“怕得不到”,只会带着沈静的微笑,有定力地活着,安安稳稳地做事情。
当他可以连坐四个小时的车都不必依靠手机,脑子里有东西可琢磨;且在过程中,目光扫视着屁股上长着图钉的人群,他们在昨日已去明日未来的当日,仍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每个人都在拼命地向世界喊着什么,可由于喊的都是自己,所以所有人在喊,却没有人在听。
当他看到一位姑娘,安静地坐在那里,耳边挂着耳机,眉头舒展,呼吸深深有频率,如他一般观望着大伙,花火之间,目光交汇至一起。那时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那个男孩会忽然欣喜地发现:父母给他留下了最好的东西。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