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的挚友送来一包鲜润的槐花。她对我说:明天立夏,可以用槐花包饺子吃。
晚上,我在清洗着槐花,花香却不安分,在我的周围氤氲开了。深深吸了一口后,我对身边的他说到:“我怎么对槐花的记忆这么少呢?”
声音有点忧郁,心像被它轻轻撞了一下,眼看着有一片阴影,朝着我心头袭来。
电脑前,他在修图,也许是听见了我的絮叨,抬头看看我,兀地眼光一闪,咧嘴笑了。但笑过后,仍然没有说话,又低头自顾自地修他的图片了。
(一)
当天夜里,先是失眠,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他对我说:早饭前这段时间,我带你去乡下赶集吧,顺便去周围转转,那里也有好多槐花。
电动车很快出了城,它似乎也知道我的心情。在我的花草意识中,我和槐树一样都来自乡野。它等同于村庄里的猪狗鹅鸭,应该是我早期的岁月旅途中,不可或缺的生命伙伴。同样来自乡野的他,我的想法他自然深知。
城外,槐花就是多。出城不久,它就断断续续出现,但并没有闻到花香。渐渐地,近集市了,漂浮在远处的槐花云也越来越多,花香淡淡浓浓地在空气里穿梭起来。
集市,在离城不远的村子里。一路上,也越过几位早起的摊贩。当我们到达时,路边的小摊,依然稀稀落落,有些刚到的,还在路边卸货。
这正和了我们的打算:先去看槐花,再回来赶集。于是,没有停下,继续沿着集市主道,出了村,在一些水泥化了的乡间小道上,开始七拐八拐起来。
地处平原,村庄如同槐花一样密集,除了集市所在的那个大一点的村子,在周围,又遇见三四个小村。常常是走着走着,在果园深处,一个青砖红瓦干净整齐的现代化小村,就安安静静地出现在眼前。
这些离老家不到一小时的小村庄,既熟悉又陌生,昨夜里,被夜色冲远的那片心头之影,似乎又被悄悄地勾拢过来。
执着前行的电动车,诠释着我的快乐和忧伤。它在小路上转来转去,把一处处果园,都绕迷糊了。
(二)
又一条窄窄的小路,探进果园,两边整齐的竹篱笆也截不住小路的调皮,我想看看小路,小路却嬉笑着,害羞地跑进桃园深处。
小路是土路,但很明净,是有人常从这里走的缘故吧。
那么,小路的尽头,是怎样呢?我的好奇心上来了,于是,我前行,爱人推车在后,索性随小路去了。
有风吹来,撩动我的长发,同时,熟悉的槐花香也来了。它们如潮水,漫过脚下的花草,越过孕育着幼桃的花枝,似乎是专为我引路而来。我回头冲他一乐,或侧身,或歪头,伸手拂去挡在眼前的三二桃树枝条,最终随小路,来到了一个榆树林里。
而槐花香,在这里似乎更浓了。仿佛榆树林边,就是储存香罐之地。
站在这段十几米长的林中小路上,仰头望去,有枝条在空中缠绕。蓝天打底,晨阳斜撒在嫩绿的叶片上,如通透明亮的自然画作。身边的他,也不禁停住车子,和我一起,在小路上徘徊起来。
阵阵花香,又弥漫了过来,我的思绪,也如一波波的涟漪,在不停地荡漾开去。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
时隔三十多年,我忽然想起了做学生时曾经背诵过的《桃花源记》,尽管只有三言两语,眼前的意境也远远不能和陶时代比较,但还是让我对所经过的乡村美景,有所领悟。
我想在这里多停留一会,但小路却又拽着我向前走去,花香也更浓郁。
果然不出左右,当我们迈出榆树林,随小路猛右拐一下,一大片白色的槐花林突兀在前方。远看,赫然是一团白色的“雪山”。
不,还是叫它“香山”吧。阵风又来,这“漫山遍野”的花香,不就是从这里源源不断发出来的吗。
再细看,在“香山”槐树林的前边,就是一座小村了。原来,我刚才所经之处,是这个小村的“后花园”,而引我来的这条小路,当然也是小村人的出园之路。
(三)
“洋槐又叫刺槐,原产美国东部,十几年就可以成才。在一般农村,它的枝干只适合做农具和柴火。现在,农村里什么也是电气化,又加上年轻人都进城了,土地有些闲置。所以,这些十几二十几岁的洋槐树,就是农人们的伙伴,他们不舍得让它们老去,所以,很多经年生长的洋槐树,才有继续开花迎夏的机会。就像眼前的洋槐林地,棵棵是二三十年的老树。”他在喋喋不休说着,像以前一样,唯恐我听不明白。我却似听非听,沿着槐树林中的路,转到了小村人家的屋后。我想从另一个角度,以小村人的目光,来看这团“雪山”。
无数串洁白的槐花,凸在半空,尽情摇曳着。依然乡野,依然纯美,依然不输三月花季里任何一种花开。
大自然真有意思,在百花大多已经凋落的初夏,又把这花香浓郁的槐花,送到世人面前。红楼中有宝钗之牡丹,黛玉之芙蓉,莫非这洋槐树的背后,也隐藏着故事?
我把手机,对准槐花树,准备好好拍一个视频,不其然,镜头里的小路上,却来了一位六十多岁的大嫂。只见她,左手提菜篮,右手拿竹杆,杆顶头,还绑着一个弯弯的铁钩。
这个画面,一下子掀起了我久远的记忆,那些忧伤的情绪让我想起了芹和她的突然消失在岁月里的母亲。我这才知道,原来,盘踞在岁月里的那片忧伤的阴影,来自这片槐花林。
(四)
我和芹,不仅是一对童年中的成长伙伴,而且还是相好的邻居。
芹家的成分低,但因为有几间前人传下来的老屋和一个超级大的院落,这个原本破败下来的农家,才招来了芹的能干,泼辣,而又善良的母亲。
我喜欢和芹玩耍,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芹家那个大院子。因为这个院子里,除了蓝盈莹的马莲花,除了我喜欢的枣树,核桃树,香椿树,更有好几棵高大的洋槐树。一到开花季节,树冠全变成了白色的雪,抓一口,又甜又香。
在那些清贫的岁月里,每当洋槐花一嘟噜一嘟噜出现的时候,一些从没有吃饱饭的人们,梦里梦外,眼前都晃动着洋槐花的影子。
我和芹要好,两家的母亲也越走越近。如果当天芹家饭桌上有槐花,我家,十有八九也有。姥爷在青岛上班,经常寄过一些花花绿绿的糖块,母亲也让我拿一把给芹送去。
一个星期天,我和芹在屋里写作业,忽然听见院子里有动静,忙跑出去一看,同班同学狗蛋,正在树上大快朵颐地吃槐花呢。狗蛋爹人称“二流子”,整天不务正业,村里人都知道他家常常揭不开锅。
那年月,缺吃少穿的人不少,芹家幸亏有个大院子。为防止有人来偷槐花,芹的母亲下地干活的时候,一再叮嘱芹,要看守好槐花树,芹家里的粮食也不多了。芹有两个哥哥,半大小子的肚子,肠子没扎口,似乎永远填不满。而这槐花搅上玉米面,不仅能填满胃口,而且也会让玉米面减少许多苦味。
芹让狗蛋快下来,狗蛋就是不听,眼看着芹要哭了。
这时,就要响天了。大门一响,芹的母亲进来了。原来,她要蒸槐花玉米窝窝头,提早回来打一些槐花。
她一看有人在在树上偷吃槐花,气不打一处来,拾起一块洋槐枝子,就冲到树下。狗蛋一看大人过来了,赶紧求饶。
一听是狗蛋的声音,芹的母亲扔下树枝,马上放柔了声调,让他下来。于是,在我和芹惊讶的目光中,狗蛋听话地滑下树。
芹的母亲,不仅没有责怪狗蛋,还用一根竹竿给狗蛋钩下许多又香又嫩的槐花,临走,还挖了一碗玉米面送给了他。
我回家和我娘说起这事,娘一个劲地说芹的母亲,是一个好人。又挖了一瓢白面,让我也送去琴家。
不知不觉,小学毕业了。我和芹相约要一起上初中,高中,还要上大学。到那时,即使不在一起,她还要每年来给我送洋槐花。可没有等到秋天,芹的母亲,起早去地里干活,被一辆受惊的马车,在村口撞死了。
我从人缝里,看着芹哭得死去活来,我的眼泪也就成了河。从此以后,我都是独自去学校,童年也因为芹的缺失,结束在那个夏天。
怪不得看见槐花,我的忧伤就来了,原来时间把和我有关的一些岁月故事,事先存放在这里,一个桃园深处的槐花园里。
大嫂看我一直盯着她摘槐花,以为我想要,就钩下好几块槐花枝子。我谢绝了大嫂的好意,问她:这么多槐花,能吃完吗?大嫂说:这些槐花,是要拿到集市上去卖的,一斤好几元呢。年头好,什么都不缺喽!这新鲜的玩意,城里人稀罕着呢。
有风吹来,一些早开的槐花,纷纷落在我的周围。
等我和他再回到集市的时候,市场上已经满了人,微信收款的报数声也此起彼伏。我很快就买到了新鲜的菜蔬和稀罕的地瓜。这个年头,只要有需要,难存放的薯类,也能买到。
时候已经不早,我和他带着大包小包,要紧着赶回城去。在集市头上,望见了卖槐花的大嫂,她正被七八个城里人围着。看来,这槐花,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抢光。
金色的阳光,斜撒在回城的路上,电车飞快地穿梭在光影里。我快乐地对他说:“立夏之日,闻着花香,去做传统的槐花饺子,自然能生些诗情画意吧。”
“是啊,岁月已深,可槐花香依旧。一些人事物事的美,多大年龄,也应该能感受到。”他赞同地看了我一眼,笑着说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