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小蓉
丁思邈点燃一支香烟,将它轻轻拈在手里,不为吞云吐雾,只静静看它一点一点燃尽。
从完好,到灰烬,多像人的一生。
【一】
今天是医学院新生报到的日子,宿舍里几个哥们儿早早收拾的干干净净去校门口迎接“鲜活的”妹子,唯丁思邈无动于衷。
哥儿几个起哄:“思邈,走走,一块儿去!新鲜的妹子,一年就一回啊!你这一年到头不看片儿不恋爱的,整的哥儿几个都不敢放心地捡肥皂了!哈哈!”
丁思邈岿然不动,面无表情道:“不过是骷髅。”
一句话说得大家悻悻然,默默出了宿舍,有人起头骂了句:“真他妈没人味儿。”引来众人赞同的目光。
丁思邈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没人味儿的,他也曾是一名有理想有抱负很三俗的多情少年。将他从多情变成无情的,是一次解剖课。
刚刚踏入医学院神圣大门的他还不知道天堂的隔壁就是地狱,于是他兴冲冲的牵着舍友跟着教授去抬解剖课的“教具”了。如果他的脑细胞稍微活动一下就能知道解剖课的“教具”是什么,可惜,他的脑细胞全在女同学们白大褂包裹下的肉体上活跃,完全没有想到自己接下来将更加直观的看到更多的“肉体”。
空气中飘荡着一股刺鼻味道,那是一种现在丁同学不知道但是很快就会记一辈子的味道——福尔马林。
福尔马林池子里肉体横陈,一些人的生命以一种特别的方式延续着,在死后散发着为医学献身的奉献之光。
恐惧感铺天盖地而来,丁同学遍体生寒大脑一片空白。
老教授回头看看呆愣住的他,道:“愣着干什么?挑一具你喜欢的,抬!”
突然的一句话把丁思邈吓得一趔趄,险些掉进池子里。而命运却还在跟惊魂甫定的他开玩笑——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再次见到了阔别已久的二叔,那位他亲自目送至焚化炉变作一坛灰烬的二叔。
“啊!”
丁思邈尖叫着跑了出去,缺席了他的第一堂解剖课,老教授对他十分同情然后记下了他的缺勤。
【二】
夏天的夜晚闷热中带着些许暧昧,微风中,小河边,老教授碰上了蜷缩在树下的丁思邈。
老教授拍拍丁思邈的大腿,道:“小伙子,吓尿啦?”
丁思邈受到了老教授的惊吓,又。他本以为这条不显眼的小河边上的不显眼的小树下是全校唯一不用看见人的地方,结果还是被人看见了……
老教授见他不说话,转头看向小河,继续道:“唉,我第一次的时候也这样……”
“你也看见了你二叔,早该成骨灰的那种?!”丁思邈像突然回魂。
“靠!你吓我一跳!”老教授很不开心,不过他还是反应过来了,“什么?你二叔?今天福尔马林池子里有你二叔?”
丁思邈又恢复放空状态,不说话了。
老教授明白了,自言自语似的道:“医学需要有人贡献,”他顿了顿接着道,“可是他自愿的怎么着也是不够,而且尸体的价格也不便宜……你只不过是看见了罢了。”
“可他现在应该在他的墓地里!这么多年我们他妈都不知道拜的是谁!”
老教授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闪着愤怒的光,老教授沉默半晌,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明天剖你二叔。”后又补上一句:“再缺勤算挂科。”
丁思邈瞬间虚脱。
第二节解剖课之后丁思邈给他的二婶打了个电话,这个平凡妇人高兴地跟他唠叨了许久的家长里短,他在电话这边静静地听着,男儿泪淌了一脸,心里说:“二婶,对不起啊,我今天杀了二叔……”
再次坐在河边小树下,他回想老教授对他说的话:“早晚有一天你要面对你的亲人。能预习,你该庆幸。”
沉思良久,他薄唇轻启,蹦出两个字:“放屁。”
老教授的做法是狠了些,不过自那以后丁思邈无论是搬尸体还是解剖尸体再没肝颤过。只是眼神渐渐冷漠,话也变得少了。
这一日,丁思邈正躺在床上发呆,许久不曾露面的发小儿忽然QQ头像闪动。
“在吗?”
“嗯。”
“给你推荐部电影。”
“嗯。”
“《入殓师》。”
“你大爷……”
嘴上那么说,然而手贱是人类的共性,丁思邈还是看了那部电影。电影内容与他想象的完全不同,那温柔的具有庄严仪式感的让死者微笑的最后一程深深打动了他,而让他反应更激烈的,是一段台词——
“一种生物要靠吃另一种生物的尸体生活。要活着,就得吃。既然要吃,就吃最好的。”
“尸体”跟“吃”这几个字在他眼前晃荡着久久不曾离去,终于,他奔向厕所大吐特吐,如绵延江水滔滔不绝。吐到胃空心空脑子空,终于停止了。他瘫在床上,无悲无哀,世界大同。
【三】
医生最悲哀在于,一条垂危的生命送到你的面前,你尽全力拯救他,一颗心随着他的好转或恶化大起大落,然后,就这么看着他在你的眼前逝去。
大学时代的经历没有给丁思邈留下多严重的心理阴影,因为接下来的经历对他的打击更大。仪器、药品……救命的东西都在眼前,可是没有用,该走的还是要走,留下的是家属的哭喊和医生的愧疚与遗憾。
在丁思邈极度难过的时候,他经常读一本书——余华的《活着》。福贵的故事很惨,活着两个字很沉重,而书里却是过日子口吻,轻描淡写地诉说了福贵的悲惨的生活,而最惨无人道的是,作者一直让福贵活着。每一次看完这本书,丁思邈会对自己说:“活着吧,活着啊。”
在丁思邈活着的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他看到了一个人。他的身影是那么熟悉,使丁思邈的心与胃剧烈地疼痛。
那人转身向他看来,一只苍白了许多的老教授。
时间的乐章在那一刻划上了休止符。
彼此对视良久,老教授笑着说:“小伙子,有时间去池子里瞻仰瞻仰我。”
丁思邈想了想,说:“你要是死了,我一定让你闺女亲手剖了你。”
在他与老教授的最后一次对话中,他希望自己是咬牙切齿的。可是不论怎么回忆,他都觉得当时自己的眼角是潮湿的,上下牙两排牙没有紧咬在一起,话也不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那次见面之后丁思邈没再见过老教授,因为忙也因为躲。忙是真忙,不断有病患被送来,生死一线,线儿崩了就投胎转世,线儿没崩就算捡了条命。手握那些线的丁思邈每天捋完别人的线,自己也气若游丝了。在他虚弱的喘息间,他躲。不走那天遇上老教授的路,不打听老教授的消息。
在很多天之后,老教授的消息找上了他。
那是一封信,字体跟老教授一样,不正经也不难看。
“我知道每个人都有逝去的那一天,可当我的这一天即将到来,却也慌乱。小伙子,有两件事希望你知道。一件是让你解剖你的亲人,我很抱歉,但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让你去。另一件是,即使知道那不会发生,但还是请你不要让我的女儿亲自剖了我。我……其实对她隐瞒了一些病情,经验告诉我,永远不要让一个女人知道你撒了谎。
原谅我这自私的老头子吧,小伙子。”
【尾声】
蒙着白布的病床被匆匆推过,是谁告别了一生的爱恨情仇?
烟灰落到地上,没有声音,如生命无声陨落。
原创作品,谢绝各种“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