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无翅鸟

无翅鸟(1)

春天的阳光打在谢蔷惟的脸上,很美好。我们又在X镇活了一岁,多么不可思议。谢蔷惟穿着长袖的校服外套,我也一样,只不过他整整齐齐的,我将外套的拉链拉下,风一吹,就在我背后像个自由的翅膀一样扬起。

我说先不要回去吧,他点点头。通常这种情况,我们都是去看看庄稼,看看稻田、麦子、番薯叶,或者去看看海,就一条街道的路,直走,就是我们镇上的海,永远是深蓝的,偶尔发黑。浸泡着每艘大船。

那里是盐一样的气味,还有一种腥,像舌头割掉的那种腥。靠近岸的地方永远有闪闪发亮的鱼鳞片。

看到海,我首先想到的不是鱼,或者船,我想到的是我跳下去可能会被淹死。


我和谢蔷惟去海边走,一直走,走到刷红油漆的水泥桥上,我就是在这里第一次见到谢亮,见到他亲着我姐姐的脸蛋,眼睛亮得厉害。一路走来,都是死鱼一样的海风味。我们停在桥的尽头,一个硕大的圆形石面,我们就在这中间,有着护栏,已经无路可走,再走就是海。

从这里可以看到远远的轮廓,建筑物的轮廓,还有树木。大船。近点是被人遗弃的勉强用厚泡沫做的船,还有木板块。还有些零碎的石块,潮退了就露出来,还有不知道是谁的单只拖鞋。

阳光照在海面上有一瞬间还是漂亮的,闪闪发亮,飞鸟梳理着翅膀上的羽毛,眼睛发红。风在这里极其的大。谢蔷惟的头发柔软,飘得像波浪。


我指着前方的海,我们站在渡口的地方,往下有石梯。我说:“海的那一边是什么?有人吗?”

“有人,那里有一个岛。”

“真的?”我虽然是这个小镇里的,但从来没有出过外面,也不清楚外面。我没有钱。

“你看,这里就是售票的地方,时间到了会有船来接客。”谢蔷惟的声音。他的手指着上面的广告牌子,“星渡岛,八点,十二点,两点,五点,20元一张票。里面有个著名旅游景点,星海湾。”

“嗯……你去过吗?”

“没有。”


我仔仔细细看着谢蔷惟,他的肩膀、脚。

我们俩依旧一样的个子,可我的脸凹得厉害,我的眼睛那么小,而谢蔷惟的眼睛就是一整个眼珠子,夸张的双眼皮。我曾说,谢蔷惟啊,你的眼睛那么大,是不是看到的会很宽?是不是天和地都一起看得到?

谢蔷惟笑笑,他盯着我的眼珠子,他肯定看不出我的眼珠子有多大,因为我的眼皮又厚又肿,都没有露出眼珠子的轮廓。我的眼睛狭长,笑起来像是没眼睛似的。他问我看东西难不成都是一条缝,我说我什么也看得见,宽的。他说,我们一样啦。

他的眼珠子再大,和我看的东西都是一样的。一样的……天空是一样的遥不可及。



无翅鸟(2)

“星渡岛会是个什么地方呢?”我问。海水锋利般地亮,突然好想逃离这个小镇,跳下去也行,后来想想这种想法挺可怕的,“远吗?”

“不是很远,上面写着一个小时就到了。”

我和谢蔷惟的校服都在飘,不像鸟了。他问我想去吗,我没有答声。我不喜欢说这种多余的希望。我不想落空。


“回去吧。”我说。

“哦。”

我知道谢蔷惟回去后,会得到他爸的微笑,他妈的嘘寒问暖。而我只会看到我妈板着脸,凶巴巴地问我去哪里了。这时候,我要是顺便告诉她学校要交什么书费。听见什么费用她一定会大发雷霆,“不是交了学费吗?”

“这个是例外的,因为开始六年级了,所以要买很多练习题册。”

“买了你会做?多少钱?”

我真的讨厌对我妈说出价格,向她拿钱,就是一分钱我也觉得痛苦。因为我妈摆出的脸色就像要掐死我一样。我艰难地说:“一百五。”

“什么?一百五,不买不买!你当我银行啊?你要是考得好就算了,你的成绩单都是藏着的,见不得人啊……”

要是以前,我姐姐问的话她一定二话不说就给,就像现在她说“就你读书用钱多”一样,其实我姐姐用钱才多,只不过我姐姐是班长,是三好学生,是各种课题代表。而我顾心尚,一无是处。我顾心尚,一脸晦气。


我和我妈的战争永远是越打越响,越打越有力,水深火热,一触即发。况且我是那种情急之下找不着嘴巴的人,她把我打得天昏地暗,我就歇斯底里地把我爸和我姐的事情扯出来,就那么将名字打在她的脸上。我知道我妈如今最讨厌这两个人的名字,尤其还来自于我的嘴巴,仿佛我在揭她的羞,撒她的盐,事实上的确如此。

我就是在煽风点火!我恨不得她暴跳如雷!

我希望她气得不行!气得心脏疼!气得啊啊叫!当然,也意味着我会被她打地疼得不行。我会变成像个动物一样嗷嗷叫。可我不管,有时候就是被打得出血,我也要反咬别人一口。何况我妈更年期大关快到,她就是故意冲我身上出气。

她总是没完没了地对我生气,一句不相干的话她也可以扯出自己的气。她就是个怪物,抓着我的胳膊,掐着我的脖子。尤其她染了现在流行的金发,睡醒头发就会爆炸一样,背地里我叫她金毛狮王,尤其她打我的时候,我就会叫成狮子怪。

母老虎。甚至更多更多别的。


于是,2010年的夏天,依旧热播着《还珠格格》《情深深雨蒙蒙》的夏天,天空蓝得触目惊心。夏天还是夏天,阳光万年不灭,我们家却早已经悄悄失去了我爸我姐。而留下来的两个人,整天兵戎相见。大打出手。血溅三尺。

我妈生气得冲我扑过来,每天的生气原因都是大同小异的,我顶了嘴,或者,我瞪了她。我就是白眼狼。我就是罪大恶极。我需要钱的时候,她就说我那么贪钱,干脆去做妓女!

这时候我二话不说就踢了一脚她,她拿了个拖鞋拍我,我们家的拖鞋总是很脏,因为我们家的地板大脏了,总有蟑螂走来走去。没办法,我们家堆满了可以回收的废品。

我妈说总有一天,我顾心尚是会死在她手上的,而我也疯狂地说:“我恨你!我讨厌你!我恨你到死!……一辈子!要么你现在杀我!要么等我以后长大有力气了有能力一定会杀了你!……我发誓我永远不爱你!我长大后一定要向你报仇!报仇……”


她咬牙切齿地咬得响亮,那种恐怖比我的一时嘴快还要汹涌,她大叫:“顾心尚!你嘴巴是从下面长出来的?”

我根本不懂得她在说什么,有好几次她说到要把我下面晒干了,煲汤,那是我们广东或者只是我们这个地区特有的不堪入目的脏话。听到了会让我情不自禁地想吐。

我觉得她应该打死我才对,以绝后患。因为我真的恨她恨得计划着未来如何杀掉她。这个世界上我最恨最想杀掉的人,居然是我妈!


有时候她打我,我反抗不过来,我就瞪她,我的眼睛又尖又窄,我瞪得她暴跳如雷,她指着我的眼睛,“顾心尚!你别用你爸那副嘴脸看我!”

我瞬间明白了什么,我长得越来越像我爸,像一个我妈讨厌又憎恨的人,于是这张脸哪儿也不好,哪儿都像死有余辜。



无翅鸟(3)

电视上的小燕子还在拿刀练武,嘻嘻哈哈的声音从电视机里传出。我就怔了一下下,这一次我很想逃。

我真的很想离开。很想像一只鸟一样飞走。

于是当我妈冲我火速扑过来时,我就已经飞快穿好了鞋子,我敢肯定我穿错了鞋子,或者穿反了,可我没有时间管,我夺门而出,奋不顾身跑上楼。


我说一下我家的地形还有细节,我之前说过了我家是需要供的商品房,每一层都有两个面对面的单元,总共六楼,没有电梯,只有宽大的石楼梯。楼和楼是连在一起的,所以天台是共用的。比如我这里是D幢,我跑到宽大的天台,有各种各样的出口,我可以从F幢或者其他的下去。

我每天的逃跑方式都是一样的,我妈追打我的方式也是一样的,我就冲楼上蹬,不往别的地方逃。我拼命蹬,她就在我身后追我,拿着衣架子,要么就是一条比我胳膊还要粗的木棍。

我跑得比她快,她永远离我六个阶梯,气喘吁吁地咒骂我。我一边跑,一边流泪,其实这时候我往往都是带伤的,不是左胳膊就是右胳膊。像个在战场上冲子弹雨的战士,要么死,要么就是死无全尸。


她蹬到天台的时候没找着我的身影,我已经从另一幢楼下去了。其实我跑也没用,因为我最后还是要回家,要敲门,以前我姐姐在家的时候,她总是在门外放一碗饭给我,在米饭上夹着满满的肉,留给我的。故意留给我的。然后,我的眼泪再也藏不出来。

我姐姐说:“等妈气消点我再叫你,至少不会打得像生气时那么重。”我一定非常乖巧。我的膝盖发作了,疼痛了,除了姐姐不会有人发现。

如今姐姐不会来了。不会救我的。因为她抛下我了。

她不会偷偷开门,偷偷给我饭吃。现在,她不会心疼我了,不会为我哭了。不会说,心尚啊,忍忍吧。

心尚啊,忍忍就过去了。

心尚啊,不要怕,有姐姐在呢。

心尚……心尚……

现在,我被她抛下了。她要去属于自己的地方。可我属于什么地方?我为什么没有翅膀?

我看着天台上方的天空。我不知道要去哪儿,有时候你真只觉得,你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那朵云,也比你有安身之处。


我是孤零零的,没人要的。我没有亲人。曾经是除了姐姐,就没有亲人了,现在,真的在十分痛苦的时候也想不出一个人来。只是嗷嗷叫。只是疼痛。流泪。可怜巴巴。又想铁石心肠。办尽恶人本色。

像电视那样,我被孤独的沙尘包裹,没有人愿意经过,没有花朵,春天,只有漫无边际的尘埃,还有夸张的蜘蛛网。


学校那边各种排挤已经令我十分痛苦了,而在家,又是一种又一种的痛苦在堆积。我哪儿都不对。我不知道要去哪儿了,我在这个熟悉的小镇痛不欲生。

有时候我就独自坐在红石桥下,看着各种各样的飞鸟,想象自己要飞起来了,这种时候内心勉强好些。

如果我有翅膀,我就不会落地,我会当个无脚鸟,永远不能停下来。我会永远在飞。可我没有翅膀,我只有饿得凸起骨头的后背。



无翅鸟(4)

我就快要死了。

我妈绝对是想把我杀了,我一点也不怀疑,她一直在我的耳边灌输着我的生命是她给的,她有权可以杀掉我的理论,甚至,她常说的,顾心尚啊,总有你一天你会死在我手里的。我深信不疑。

所以,当我真正栽在她手里的时候,我不动了,我知道徒劳的。为什么要有着多余的自然行为呢?为什么我要流着多余的泪呢?像待宰的牛羊流着多余的泪呢?像河一样的眼泪,像眼泪一样的悲伤。吞噬我。疯狂吞噬我。接受了。我全盘接受了。


她肆无忌惮的棍子,打在我皮肉上,我在门外像要死一样,没有了姐姐,我还想等谁救我?

我不想将肌肉绷得紧紧的了,让她打吧,我累了。我相信,我没有所谓的未来,一定有着一条肥硕贪婪的虫子,狠狠地吃掉我的肉。然后只能等待着腐烂。恶臭。

有的虫子,是一辈子都不能变成蝴蝶的。


好痛苦。并不是肉体的疼痛。而是一种无尽的绝望。

我把自己抱紧,我那狠心的母亲还觉得不够,我之前哭闹,现在我一动不动,可接着我又要哭又要闹,并不是伤口又多了,而是逼不得已。我的害怕超出了疼,所以我只能歇斯底里,像个神经病一样。因为我妈居然将我装进麻袋里。还要将口子系上。那个麻袋曾经装过番薯,里面还有地里的泥沙。

太害怕,所以我拼命抓,像电影中将活人做成木乃伊一样挣扎,我撕不烂这破麻袋。我听见我妈说:“看你怕不?我就不信找不到治你的法子!顾心尚!今天你死定了……”


声音像包裹我的麻袋一样密不透风。浓郁的黑暗。

要死了吗?

要死了吧。


终于还是走到了最后一步。

一个人。孤军奋战。孤立无援。

顾心尚她啊。最后。痛不欲生。心如死灰。



无翅鸟(5)

我想外面一定很明亮,阳光灿烂到把天空照得清澈无比,云朵软乎乎,街道上发着滚烫的热光,树下是凉凉的风意,叶子一串串地扇动。树与树之间的罅隙飘动的阴影,像锋利的牙齿。飞鸟轻盈地路过这里。

我什么也不知道,我觉得自己要死了,我看不见,就算有一点明亮我也因害怕看不清。我瑟瑟发抖。我还嗷嗷叫。我真的以为自己不是人了。我不知道言语,不知道喉咙该叫出什么。

我只是以为黑暗是所有的一切,所有的本体都是它,而我被它纠缠着。


我的痛苦、悲伤、绝望,是我身体里的一切。我在麻袋里扯来扯去,曾经在电视里看到装进麻袋的人,后果都是被人卖去南洋当苦力,小孩的话就打断手脚,弄瞎眼睛去当乞丐,或者更惨点就挖出值钱的内脏卖给别人。我的脑子里有想过这一些,尽管抓我的人是我的亲生母亲。

我不能呼吸,我的鼻涕把鼻子堵住了,我张着口也因为喊叫而喘不上气来,有一刻,我觉得装在麻袋里的人不是我。她已经死去了。

一个终于死去了的女孩。


可我实在害怕。我本能的鬼哭狼嚎得把我妈弄得更心烦了,她抓着那条棍子冲麻袋上打,嘴巴里咒骂着什么,但被我的哭声掩盖了。我很肯定它一定打在我的身上,就那么“哗啦”的一声,一定用力地冲我打来,我还用嘴巴疯狂喊着,像头只会嘴巴厉害的伤狼,嗷嗷叫。

事实上,我并没有感觉到痛,尽管有棍子打下来的声音,我的皮肤却没有跟着疼起来,要是打了就算是在麻袋里我也会跟着疼的,况且我的皮肤早就有伤口更是敏感到不行。我除了感受一点点压力,就是那种温暖的压力。让我觉得很安心,就像被人抱着一样。

那种熟悉的,像姐姐抱着我一样,她会说,心尚啊,姐姐在呢。

我一定会哭的,那种撕心裂肺的哭。我会说,姐姐,救救心尚。姐姐,心尚好害怕。心尚好想姐姐。眼泪肯定一大串的,水汪汪落下来。


我听见我妈“啊”了一声,像那种被袭击一样不知所措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你……你……”一直吐出来。很吃惊。

可我不知道她在吃惊什么。

随后,袋口被解开。外面的光芒一点点流过来,渐渐亮堂堂,刺眼的光线渐渐散开,直到我的眼睛已经适应这种亮度。我听到我妈的声音,就知道不是我姐姐了,如果是我姐姐,我妈就会声嘶力竭地大叫,像突然疯掉的人一样。我妈曾经对我说过,要是能够再看见顾宁静,她会杀了她。不要脸的骚货。

我有些失落,却又心猛地一阵乱跳。我妈刚才说的是……谢蔷惟,你瞎搅和什么。

我马上抬头,焦距一下子就定在谢蔷惟漂亮的脸上。

“……”



无翅鸟(6)

什么叫做奇迹?就是我明明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想,当我需要的时候,你便来了。

——顾心尚日记

 

无翅鸟(7)

漂漂亮亮的脸,好看的五官,柔软的轮廓。那种美,是令我泣不成声的。那种夸张的大眼睛,正在紧巴巴似的盯着我。像可以把我的心脏揉成水似的。

这就是谢蔷惟。

他正在将我从麻袋里拉出来,看着我满身的伤痕,一条又一条,密密麻麻,还淌着血珠,其中皮肉搅在一起,我哪儿都没有一处好的。都是烂肉。我的头发乱糟糟,脸上都是湿漉漉的泪水,还粘着头发,鼻涕还掉个不停。我太狼狈了,不过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我已经习惯了,谢蔷惟没必要用那种目光看着我。

这就是顾心尚啊。


我想站起来的时候,我才注意到谢蔷惟白白嫩嫩的皮肤上有一条伤痕,我把嘴巴张得合不起来了,那道伤口还是滚烫的。新鲜的。在左手臂上,还流着血液。

我从来没有见过谢蔷惟身上有什么伤,他总是那么细心,连磕磕碰碰都没有过,更何况是人为的。除了这一次。


一直以来被人宠爱的谢蔷惟细皮嫩肉的,皮肤像雪一样的白,所以那一道血痕在他身上是多么触目惊心,以及让多么我目瞪口呆。

我想谢蔷惟一定是从门外听见了我的惨叫,那种可怕的声音像要死了一样,于是他奋不顾身就出了门,连鞋子都没有穿,我注意到他是光着脚的。他看见我妈正在拿一条夸张的棍子,那种木匠丢掉的坚硬大块的棍子。而她脚边是一个大麻袋在扭动着,里面是装着一个人,一个叫顾心尚的人。她大叫,她挣扎,她痛苦。

她妈正在将那条粗棍举得高高的,准备用力打在麻袋的某一处,可顾心尚在疯狂扭动着,不知道是某一处即将受苦,也许是头、背、胸口,或者更加更加疼痛的地方。就在千钧一发的时候,谢蔷惟甚至连想都没有想,就那么扑到麻袋上,胳膊侧着的地方被木棍用力一挥。

他只是抱紧他怀里的顾姐姐。


“别害怕,顾姐姐。”

他的声音,在夏天像风一样吹过心脏。

我知道他一定也很疼,知道他抱着我,挡了那一棍。我知道我妈的力气一向不轻,就是在往死里打,往肉里摁。可谢蔷惟甚至不知道自己流着血,只是对我温柔地笑,像小花朵一样。他说着:“顾姐姐,没事了。”


“……”我的眼泪顿时就直线下坠。

我看不清谢蔷惟美好的脸来,还有他身上的伤口。心脏又暖又酸。可我却责备谢蔷惟他说:“谢蔷惟你来干嘛啦?你不要多管闲事!我身上的伤痕多一条少一条都一样,反正都分不清的了,你不同!与你无关!你干嘛白白被人打啊!”

“你傻啊……谢蔷惟,你才是真正的……大……傻……瓜……”

我讲话的时候一定是泪流满面的了,才让谢蔷惟掏出纸巾让我擦,他说:“顾姐姐,你叫得好可怕。”

“你走开!我不需要……”


我刚想推他,突然听见他说:“我好担心你。”我看着他那副女孩巴巴的脸,我就想笑。我可是去过鬼门关的人,我可是在大刀下逃过的人。我连刀都挨过了,还怕这小小的棍子?

事实上,我的确害怕。我害怕的不是疼,而是那种死水一样的黑暗,没有风,没有阳光,没有任何的希望。不是死,是无依无靠。是不知道怎么好。


“谢蔷惟你不要来搅乱!顾心尚这死丫头我还没有教训够嘞!……”说话的人是我妈,她再次摆出要打我的架子来。谢蔷惟为了不让我妈打我,迅速地将我的头抱在他的怀里,用背部把我整个人挡起来。我什么也看不清楚,我只听得见他急促的呼吸声。

谢蔷惟……我们没有翅膀飞起来……

我们抬头只能够看见牢固的围墙,还有巨人宽大的身体。


我抽抽鼻子。

听见有人叫“小惟小惟”的声音,我就知道是谢蔷惟的妈妈付晓,那个个子高高瘦瘦的大美人,除了嘴唇不红,她身上都是白亮亮的。她总是穿着文艺的裙子,扎着干干净净的背后辫。温柔漂亮。

她的声音像水一样细腻,“你怎么打我儿子呢?”

我看见付阿姨眼泪都要冒出来了,心疼地看着谢蔷惟白白嫩嫩的皮肤上唯一的一道血口子。



无翅鸟(8)

我就知道他妈从来都没有打过他,而谢蔷惟挥手说没事。

我妈在那说:“是你儿子突然跑过来的,怪我干什么,他自己不长眼睛啊!”

“那是因为你要打顾姐姐!”谢蔷惟的声音头一次那么响亮,我听得心都飘了起来。我妈扯着我的手,故意说:“我打自己的女儿跟你什么事!走开!我打死她也是我的事!”说着,我妈又冲我胳膊上拧。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在,我故意叫得比平常还要大声,“哎哟!疼死我了!”就像继母一样的情节。

就像我是可怜巴巴的角色。

好可怜。好可怜。我顾心尚好可怜。


很多很多次我都有问过我妈,我究竟是不是她亲生的,她有时候会说是捡的,你是被人丢的,不值钱的,没人要的,我好心养你你还想怎样?不然你就饿死了。

那么。太庆幸了。

那时候的我真的想快点找到丢掉我的母亲,因为现在这个假母亲是巴不得我死的。可后来有人跟我讲,我可是亲眼看见你妈生你的,在凌晨六点生出来的,天还下雨。那个人是接生婆。

她说我是难产,一生出来就想要我妈的命。

这会我信了,我顾心尚没有什么继母,只有一个想杀我的亲生的母亲,因为我从她肚子里冒出来的时候,就想要了她的命。没成功,只是疼得她说生个屁啊!屁都不生了!我一点都想不知道我爸妈的爱情史,只知道我妈年轻时不懂事,入了我爸的圈套。

我妈说过,没结婚之前我总以为结婚很好玩,等结了,才发现这一辈子就完了。还以为很年轻,谁知道生了个孩子,还要生一个,自己就老了。


在我眼中我妈真的没老,她就是一身力气,全滔滔不绝地用在我身上,打我那一下,我一点想不出她是个妇女,简直就是个男人。谢蔷惟他妈心疼得没完没了,吹着伤口,皱那眉,好似有人要了谢蔷惟的命一样的夸张。她又看我,我是遍体鳞伤,烂皮烂肉的,反正皮肤糙。我没什么。

付阿姨大惊小怪地冲我妈喊:“你是不是当妈的?有见过你这样打女儿的吗?”后来从嘴巴里啪出她要是生了女儿会怎样细心呵护。


其实我知道怎么细心法,看谢蔷惟就知道了,她一定把谢蔷惟当宝贝养,他是那么掌上明珠。我就是他的反面对比。那时候我已经默不作声了,我妈也撒手不管,自己往家里走了。我被谢蔷惟他妈邀请到他们家坐坐,帮我们处理伤口。

那时候我的伤口多得让谢蔷惟他妈没眼看了,她问我疼吗,我说不疼,她又去看她家宝贝儿子哪儿还伤着没。我看见谢蔷惟看着我。他总是楚楚可怜。还怯怯的。当然,只是我的眼睛没见过这么水灵灵的男生,下意识地觉得矫情。做作。

我都没有喊多少次疼呢。


因为我自己,就是一团恶。凶。蛮不讲理。丑恶的嘴脸。我习惯了海水是臭的,那么,就连河水也是臭的。所有的,都是臭的。承认别人的美好,实在是太讨厌了。

我的自卑感一冒出来,我就觉得一切都很恶心。恶心恶心。怎么看都恶心。我真他妈恶心……可真的,就在知道谢蔷惟扑过来替我挡棍子时,我的心头一次热了。鼻子酸到五脏六腑。

他的眼睛像一淌河水,哗啦啦流过我的视线。

“妈,你帮顾姐姐弄,她是女生,我不疼。”谢蔷惟让付阿姨到我身边来,付阿姨看看我,然后笑着说:“小惟他啊,就是喜欢你这个顾姐姐,他疼你比疼我多了。”

我低下头,为自己刚才的坏思想而惭愧。我这个顾姐姐,一点也不像姐姐。他这个假弟弟,倒有模有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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