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了。 真是奇怪,如果这件事情发生在高更的那个布列塔尼,一定没有人把这句话当成是孩子间不负责任的赌气,或者是好友间不舍又悲伤的埋怨。谁舍得跋山涉水,颠覆白昼和黑夜,只是为了证明那是一句谎言呢?
在我们这群人中,反应最为强烈的是加西亚。他花了三个月给自己起了这个名字,又花了三个月让我们改口,最后花了三个月调整自己的身体,好让自己的性别配得上这个名字。可是听到那个消息的时候,他似乎又回归了女人的多愁善感。他咬牙切齿的对我说,仿佛这样就能把那条从雷恩到留尼旺的航线嚼碎:“他们真可恶,居然事到临头了才通知我。” 一想到再也不用在深夜步行半个小时,去到离我家三公里以外的阴沉小阁楼里在和酒精与大麻变成同一种氛围的法国年轻人中享受孤独的时候,我只好对他说:“你说的对,盖比,他们真的太可恶了。” 格拉蒂丝从一个月前就开始跟别人解释她的这次伟大的决定。我们有时候会去一家叫做“哥伦比亚”的咖啡厅。但是讲故事的那个周六下午“哥伦比亚”人满为患,加西亚想尽办法买到了一杯加了双倍肉桂的奶茶拿铁,大家都说他就应该待在“哥伦比亚”,而不是和我们一同坐在隔壁那家人烟稀少的快餐店里聊离别的故事。格拉蒂丝对我说,她之前应该跟很多人都陈述了同样的事:“让-让在留尼旺找到了实习,六个月,我们打算实习结束之后,再住个几年,不错吧?” “对,真的太可恶了。”加西亚不满地说道,“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哦,盖比,别呀,你可以来看我们,来热带,换换脑子。” “不,我永远不会去的,我不喜欢虫子。” “可是你也不喜欢布列塔尼的天气。”我不客气的指出。 “是啊,是啊......”加西亚又陷入了无止境的伤感,他握着那杯来之不易的奶茶拿铁,茫然的望着天空。彼时雷恩阴云密布,一副要下雨又不肯下雨的样子,大家都受到了他的感染,向着没有遮蔽的远方望去,如果没有什么阻碍非要出现在你面前,你总能看到天空的。从前有个来自昂热的粉刷匠指着天空对我说:“一直是这样吗?雷恩一直是这样灰灰的?”
三天前我去看了《悲惨世界》的音乐剧,这场来之不易的盛宴,每个城市只有一场,连巴黎也不例外。我和朋友以及带着孩子的老爷爷老奶奶一起排队进去,剧场没有坐满。坐在我身后的老爷爷絮絮叨叨地说明天要去做复健。那时候我有了个奇怪的想法,那些拍着手的孩子们,下次再来听同样的音乐剧的时候,也许会带着自己的孙子或者是孙女。在这样一个情境下,我没有想起雨果,虽然他的布列塔尼故事也是一个关于老人和孩子的故事。我想起的是保罗·高更。在他的故事里面没有逃亡,只有流浪。
加西亚在格拉蒂丝和让整装待发的一个月中,迅速做了一个决定。在我认识他的这几年里,除了改名字那一次,还从没见他这么笃定过。他下定了决心,准备在图卢兹找个工作。他说他被困在布列塔尼五年,每天都在和贫穷斗争,如今他已经厌倦流浪,想在三十岁这年回到家里,和故乡待在一起。一年前,立陶宛人西尔维娅也跟我说过同样的话,巧的是,那年她也三十岁,我问她:“你不喜欢法国吗?为什么要回去?”她回答道:“没什么,我只是太累了。”加西亚动作迅速,告诉我这个消息的第二天就找到了工作,第三天就在看房屋信息,第四天就把电视卖给了我。虽然他百般抵赖,但是我心里清楚,是格拉蒂丝和让的离去感染了他,他们的决定如出一辙,虽然表面上看起来,那两个人是离开,而他是回归。
不久开始下雨,雨水透过露天座位并不密闭的塑料顶棚滴滴答答的落在我们围坐的小圆桌上,溅到格拉蒂丝装咖啡的小纸杯里。一干人在周遭的嘈杂声中顽强的沉默着。我望向离我只有二十米之遥的地铁站,正方形的小石块歪歪扭扭的墁出了我们之间的路。地铁站后巍峨的教堂被一整面施工用的铁墙严严实实地挡住了一半。我从没感觉到铁墙之中正在施工,兴许没有真正的工程,只是人们突然决定再也不再使用这块土地,要么就是有一天,它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凭空消失了。仿佛为了打消我的疑虑一般,铁墙上安上了菱形的小窗,只要人们肯踮起脚尖,就能一窥究竟。一对夫妇恰巧在这时经过了那里,女人趴在小窗外,向里张望,不一会儿她就一脸惊恐地退回来,对丈夫说道:“看呀——是个大坑!”
当我从大坑的震撼里退出来的时候,朋友们已经放弃了沉默,又开始了正常的交谈,在布列塔尼做着热带的梦。加西亚放过虫子,开始诟病鲨鱼,他说他认为留尼旺的海里有更加凶猛的鲨鱼,告诫格拉蒂丝不要随便去海滩,就算去了,也不要碰海水,远远地看着就好。大家为这种言论捧腹之后,我便起身告辞。这种离别我已经参与过太多次了。 加西亚过了两天找上我,对我说:“你要和我一起去图卢兹。” 我没有告诉他,打我住在这个房子的第一天起,我就在客厅上挂了一幅画,上面画着橘色的城市和河流,我已经不能搬走了——“当你开始为你的房子装点的时候,你就已经被它困住,离不开它了”——我只好对他说:“盖比,我不能见不到中国人,否则我会忘了中文的。”他哈哈大笑,说我疯了。 后来我又见了格拉蒂丝两次,一次是在“哥伦比亚”,那天倒是阳光灿烂,她把积分卡送给了我:“反正我也用不上了。”之前有个女生也把她的乘车卡送给过我,她第二天就要去澳大利亚:“送给你,反正我也用不上了。”她把乘车卡庄重的塞进了一个卡通口袋里,这个口袋八年间一直伴随着我。同行的皮埃尔言语幽默却有点轻浮,很讨大家欢心,讲了几个笑话之后,我照例提前离开,说着那一句亘古不变的谎言:“我们过两天再约。”第二次是在格拉蒂丝和让即将离开的阴沉小阁楼里,只有我,加西亚和格拉蒂丝。之前这间拥挤慌乱的小阁楼彼时更加拥挤慌乱,他们卖了一些东西又送了一些东西,而那些不舍得丢掉又实在无处安放的东西就堆在地上,触目惊心。我得意的对她说:“再怎么样,你也最多只能和两个二十三公斤的旅行箱一起上飞机。”说完我又有些惭愧,我确实是离不开了,我的生活早就塞不进两个二十三公斤的行李箱了。我们玩了几轮牌,我赢了两局,但是输了九局。格拉蒂丝赢的最多。之前她告诉我,她家族中的某些人有异能,她也怀疑自己会在某个年龄出现诸如迅速安抚哭闹的孩子,治愈手上的割伤,还有预见玻璃杯从桌子上滚落的能力。这个时候我再提起这件事情,她说我虽然之前经常缺席聚会,但她能预见到,我一定会参加最后一次的。
最后一次聚会,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了。 事到临头,我磨磨蹭蹭,聚会八点开始,我十点钟还没有决定动身,阻止我的不是三公里外阴沉小阁楼里正在发生的离别,而正是这黑暗的三公里。这条路上,我会经过我在布列塔尼当成家的所有的地方,每每路过,我都想象里面住着另一个我,另一个不用赶路的我。几天前我碰到了大专的同学桑迪,她毕业后就去了巴黎,两年间再无联系。她挥着购物袋跟我打招呼,我快步走上去,有些难以置信。 “记得我吗?”她问道。 “当然,当然。”我说道,“过了好久啊。” 和我一样,她也不敢相信见到的是我,她说自己在巴黎学了两年,重回雷恩进修。随后又问我,住在哪里,现在在学什么。 我有些惭愧地说道,我仍然在大学城。我想我是被困在雷恩了,不,是被困在大学城了。六年间我搬了七次家,六次都只在大学城周边兜兜转转。可笑的是,基本上都在大学城的一侧,只在一条路上前后迁徙。最远的一次仅仅移动了一公里。那天晚些时候,大专的另一个同学也找我聊天。我们约了两年的咖啡,一次也没喝成。我每次见到他之前,都觉得他已经去了美国,结果他总是在雷恩。我们同在一个城市,这个想法让我感到安全。 我想找个什么借口,便给加西亚打了电话,问他聚会是否已经接近尾声。比起他们,我更加难以面对的是自己。他告诉我,没有人离开,我一定要去。 那就走吧。我之前翻箱倒柜,想找出一个还没有写字的笔记本,给格拉蒂丝和让写几句话。但是所有的本子都被我写了几页。我只好留了灶台前的灯,两手空空的去走这三公里。我先路过了两年半年前的家,我在那里住了一个月,然后是两年零八个月前的家、四年前的家、两年前的家和五年前的家。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被灯光撑起的路灯和被黑暗暴露的树。一天前我写过一个句子:“每一棵树下都埋着一个孩子”我对此深信不疑。此刻这种念头稍微缓解了路上的孤独。我不想挨着那些剪得平平整整的高大灌木走,因为我相信它们每逢夜晚就会伸出触手,因此我稍稍绕了远路,沿着一块被栅栏围住的荒地走。每每遇到树林,我就避开,到马路的另一边去。我路过了我四年前的家,“植物路十二号”。在路的尽头是十三号,那是一片无法估计面积的神奇区域。铁质的大门在拐角大打开,邮箱上面标着“私人领地”。之前朋友们给它起名“转角十三号”,当年它就是我们心中的百慕大。从大门望去,只有蜿蜒看不到尽头的石子路以及宛如原始森林一般的高大树木和野蛮植被。它的一侧围墙贴着路,前半段只凭借一堵矮墙以及矮墙之上疯狂生长的植物与外界区隔,后半段则被有些年头的铁丝栅栏马马虎虎的围住,但是有一潭死水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水潭上漂浮着绿藻以及早已被风吹得裂开的枝丫。对岸仍旧是密林严阵以待。有一次我亲眼看见一只巨大的鹈鹕歇息在一根枝丫上。它的体型如此之大,仿佛跟我一样高。等我揉揉眼睛想要再把它看得清楚一点,它又消失的无影无踪,只有先前它歇息过的枝丫在微微颤动。有一次深夜,我们一群人喝的烂醉,想要趁着还有胆量一探究竟。还没有走几步路,我突然心生惧意,一定要回去。大家只好作罢。我们实际上没有丝毫突破,最终记录就是我们在门外张望所能看见的最远的尽头。 绕开“转角十三号”,我马上要经过自己五年前的家了,那就是我画地为牢的界限。我没有走出过比它更远的地方。然后我还要走,路过一座庄严的城堡,一堵被枯萎的爬山虎侵占的古老围墙,我隔着老远就听到了阁楼里传来的歌声和笑声。没错了,我又走完了一个三公里。
我朝着阁楼爬去,其间还把一户的门铃错当成了灯的按钮。我只好在黑暗中狂奔上楼,以免被当成冒失的年轻酒鬼。阁楼里的人才是,他们肯定已经喝了无数的酒,抽了无数的大麻,现在一起唱着歌。
“哦!你来了!”格拉蒂丝用我从没见过的速度从公寓的最深处狂奔过来,几乎把我撞倒。“我就说你要来!谢谢你来!天啊今天能见到你太好了!”我心里有些不安,我只是来赴约而已。阴沉的小阁楼比任何时候都要狼狈,我准备好了,我打一进来就看见了角落的那个椅子,我要再那里待到聚会结束。加西亚看见我,开心的说:“你能来挺酷的。”
我尴尬的朝他笑笑,突然想起一个可怕的事实:思念从来不能迫使我们相聚。这大概真的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她了。
加西亚给我开了一瓶酒,我摆摆手,拒绝了:“早些时候我在家,已经喝掉了该喝的酒,为他们道别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