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健:摇滚十三年

崔健 口述 朱子峡 采写

童年和少年

我走上音乐这条路和我家庭对我的影响有着很直接的关系。

我是朝鲜族人,出生在北京。我父亲在部队文工团是吹小号的,

母亲是歌舞团的舞蹈演员。我从小接触最多的也就是音乐。

小时候,我还记得我父母喝酒后会唱歌跳舞,这让我很早就感觉

到,音乐不是生存的手段,而是生活的本能。当然现在音乐对我来说,

也是生存的手段。另外,就是我这个家给了我一种音乐的氛围。

我小时候功课很好,得过好几年的双百,每到放假,经常会拿一

些“五好生”的奖状回家。二年级时还当过班长、学习委员。我小时

候尤其喜欢文学,对文字很敏感,语文老师很喜欢我,这和我后来写

歌词应该有一定的关系吧。

小学几年,经常转学,有二年是在灯市口一带上的,三四年级后

都是在海淀区。印象最深的是,每次刚到新学校,就会被同学们欺生,

心里真是感到特别特别的难受。我不喜欢打架,属于那种没有什么进

攻性的孩子。那时候我的表达能力也不行,不要说话,一着急说话就

结巴,一结巴就脸红。

十多岁的时候,就觉得自己是大人了,但又跟大人的感觉不一样。

喜欢追逐时髦,记得刚刚流行长发时,我也留起了长发,弄得我爸妈

很不舒服,我爸说:“瞧你那头发,成什么样,还不快去剪了,你让

我们看着舒服点好不好?”我索性把头发全推光了,搞得他们哭笑不

得。

14岁时,我爸觉得我该学些什么了,先是给我借来一架手风琴,

我觉得没劲,不肯学。我爸又给我拿来双簧管,没两天我又还给了我

爸。最后我还是学起了小号,这是我爸的本行。开始时,是我爸教我,

后来他发现父子之间实在没法成为师徒,便重新给我找了老师。刚开

始学的时候,每天要练1个小时。吹号必须要练功,必须要保持肌肉,

要有劲,也是很辛苦的。

我大约在16岁时,第一次见到吉他。当时,有人拿着一把吉他,

我的第一感觉是,这也是乐器?后来,偶尔也能见到一些穿着时髦的

年轻人在路边弹吉他,唱一些“黄歌”,像《康定情歌》等。那时人

们的感觉是,谁要是弹吉他谁就是流氓,因为吉他是属于资产阶级的。

但渐渐,我也迷上了吉他。我觉得吉他又能弹,又能唱,最能完

整地表达自己的感情了。不像吹号,只能吹一个声部,而且种种很规

范的要求让你只能固定到一种非常机械的模式里,没有什么创新性。

所以,吹号对我来说,相对是一种压抑。

19岁那年,我开始正式学弹吉他。当时弹吉他的人还是不多,在

人们头脑中,依然是在玩时髦,不是有修养的人所为。但对吉他的热

爱已使我们不再在乎这些了,当时,我们一帮玩吉他的有三五个人,

都非常喜欢音乐。我父亲很开放,他没有限制我,他还曾经通过朋友

送了我一把吉他。

因瞎写而走运

1981年,我考进了北京歌舞团,我是团里的小号手。

进团时,正值轻音乐刚刚流行。我除了吹号,也给别的歌手配配

器,弹弹吉他、唱点伴唱之类的,大多唱的是一些流行歌,也算是彻

底进入到流行音乐的制作行列。

我的演唱才能也是在那几年发挥和显示出来。记得1983年时,我

有一次随团去邯郸演出,有天晚上没事了,我弹起了吉他,没想到我

的歌声一下子把大伙给震住了,有一个女孩当时就感动得哭了。

渐渐,我的歌声引起了别人的注意,不少音像单位也开始找上我。

当时有个朋友,姓黄,我们一起选歌,他填词,然后配起来录音,当

时觉得挺有意思,也挣了一点钱。

后来我感觉到,唱别人的歌实在没有任何前途,要做流行音乐,

必须自己学会创作、制作和演奏等。当然,我也知道我自己没什么底

子,就瞎写一通,什么都写,写完之后就自己唱。我写的第一首歌叫

《我爱我的吉他》。

后来,我和刘元他们几个,组建了一个名谓“七合板”的乐队,

没事就聚在一起,唱些自己喜欢的国内外流行歌曲。1985年,我们录

制了有生以来的第一盘磁带,叫《梦中的倾诉》,算是正式闯入了中

国的流行歌坛。

1986年,我25岁,这年初,我头一次接触到摇滚乐这个在当时还

很陌生的玩意,我一下子被吸引住了,就觉得全身有一种冲动的热流。

此后,我的思路和我的创作开始往这方面迈进,我有一种强烈的创作

激情和自信。我感觉只有摇滚才能深层地解释音乐。

很快,我就写出了《不是我不明白》,这是我创作的第一首摇滚

歌曲;接着我又写了《一无所有》。一个月后,当时王昆筹备一个纪

念1986国际和平年的百名歌星演唱会,有100个人参加,其中20人可以

独唱,谁有歌,谁就有独唱的机会。我们就把这歌拿给了她,我听说,

当时主席台上不少人听完我的歌,抬屁股就走了,但王昆同意了。这

是1986年4月份的事。

演出时,我穿的是一件颇像大清帝国时期的长褂子,身背一把破

吉他,两裤管一高一低地蹦上了首都体育馆的舞台,这时,台下有些

骚动,有人在说:“这是什么德性?”当音乐响起来我唱起:“我曾

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时,台下才安静下来。

唱完这首歌,我就开始走运了,马不停蹄地到处演出,一直到现

在。唱片公司的合同也源源不断。今天看来,有一点是无疑的,这就

是摇滚乐救了我。

我现在的状况

从我出道到现在,已经有了10年的时间。这十年无论从个人还是

社会,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的变化全部反映在我的音乐、我的歌

词里边。

我一共出过四张专辑,这几张专辑,整体音乐创作还是以摇滚乐

为主,基础上没什么变化,只是表现形式、录音的过程中变化比较多,

第一张专辑用了近一年的时间,在棚里“泡”出来的;第二张专辑在

棚里做现场的感觉,比较受朋克的影响;第三张和第二张差不多,只

是打了点儿;第四张受RAP、TECHNO的影响多一点。

现在回过头来看我以前的作品,我感到有些显得太较劲了,不够

自然,有种故作深沉的表露。当然任何时代都伴随着进步,今天看昨

天的作品,就会找出不足,明天再看今天的,又会感到不满意。我承

认我是个对自己作品永不满足的追求者。

现在我还演唱一些过去的老歌,比如说《新长征路上的摇滚》、

《解决》、《一块红布》、《一无所有》,说实在的,在唱这些老歌

时,我是有些勉强,有一点是在考虑市场、考虑观众的情绪。

真正能让我激动起来的还是我的新歌。我的新专辑《无能的力量》

是我最满意的一张专辑,从音乐到歌词,我从来没有这么深入地切入

这个社会,但我没料到的是,居然有这么少的人理解这些。这使我有

时会感到孤独,这时就特别渴望别人的理解。这种心情下,我就在家

里听音乐。我积攒了上千张CD,平时都不听,这时心情会告诉我去听

哪种音乐,然后我再去写东西,然后发现自己是强者。当一个人发现

自己是强者,能主宰自己生活的时候,孤独又有什么?

有很多人不喜欢我现在的音乐。因为我过去写东西比较抽象,这

也是很多人喜欢我过去的东西的原因。过去我多写一种理念,一种往

外走,而我现在的音乐是另一个方向的,就是落下来,因为我发现,

我想要的东西不在别处,就在这里。过去写出走、太阳爬上来、天还

在、假行僧,现在我则写具体的东西,我认为这样更有力量。我觉得

真正的摇滚乐就应该写这个,起码说我的摇滚乐已经走到了这一步。

在音乐态度上我比以前更尖锐,同时有一种伤感的东西出现,过

去有点傻,没有发现那些伤感的东西。年龄的增长,责任的增长,社

会经验多了一些,发现了小时候发现不到的东西,再过10年可能又与

现在的感受不一样。

有一天,在丹麦的一个音乐节上,我喝得半醉,漫天的红色云彩,

周围有7个舞台。赤橙黄绿青蓝紫,所有的舞台都有音乐,随便去哪里

都可以。我一个人半醉在音乐里,我的心里充满了快乐,我真的热爱

这种生活,我下辈子还想过这样的生活。

我也听到圈里有人说,我挡了他们的道。我觉得特别可笑,这真

不是我的问题,而是他们自己的问题,是他们自己不努力。如果这帮

人说我挡他们的道,首先我想说的是我们走的不是一条道,我走我的,

他走他的,唯一的一点就是市场,因为市场只有一个。我岁数这么大

了,而他们年轻,还有那么多人,我要能挡他们的道,那他们也真是

没用。

作为职业音乐人,我的演出机会并不多,每年仅二三十场,与国

外同类歌手200多场的演出相比,还是少很多。现在我每天至少工作五

六个小时,多则十几个小时。我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无间隙地听音乐、

找感觉、写作品、练新歌。

除了工作,我很注重身体的锻炼。我现在每周坚持三次跑步和游

泳。我的想法是,如果没有好的身体,拥有的一切都是空白。过去我

觉得拥有爱情、事业、运动,就会得到幸福,现在我把运动放到了生

活的第一位。

我觉得生活和音乐中的自我反差挺大的,我工作起来非常非常严

厉,甚至有些残酷,错了一个音,就得重来。但在生活中,我是个挺

情绪化的人,平时也爱和人开开玩笑,可以说是一个很轻松自如的人,

如果不开心的话,也会非常外在地表现出来。

我有一个女儿,但我不太愿意让人们知道我已经做了父亲,我有

时候还想当孩子,因为我还有好多好多事想做。对于任何一个年龄段

的人来说,只要他还想做事,他的出发点都是孩子。我不敢跟我女儿

说我的这种感觉,这会让她产生一种怀疑感,我自己知道就行了。当

孩子的父亲是有具体责任的,我要对孩子的生命、教育、未来投入很

多精力。

中国的摇滚乐是残疾的

这些年来,中国的摇滚乐从唱片上、媒体的声势上比较大,但演

出上没有什么特别显著的发展,乐队虽然增多了,但从制作质量上没

有什么特别显著的发展。

结果是摇滚乐队没有赞助,没法搞音乐,没法巡回演出,没有音

响设备,演出越来越差,别的流行音乐有赞助,能搞大型演出,把市

场给惯坏了。同样一组音响,租金是3000元,可是摇滚乐队一场演出

给1000元就算不错的了,这就造成音响效果越来越差,听众也觉得太

差了,这就成了恶性循环。

所以,中国现在的摇滚乐是残疾的,没有现场能力,大多数中国

人是靠看杂志、听磁带来感觉摇滚的,连听CD的能力都没有,我的

CD才卖3000盘,而我的磁带卖了30万盘,差多少?听磁带、看杂志,

这是残疾的状态。

中国的摇滚乐可以说是四面楚歌,第一是管理。第二是盗版,9比

1,给我们经济上太大的压力。第三是港台音乐或颂歌蜜曲,全是那种

软绵绵的音乐,你看看出租车里,中学里,全是这种带子。第四是内

部发展不健全,造成内部没有力量。

我们做音乐的,很容易让人产生误解,觉得做音乐的特别无聊,

很没有修养,小痞子作风。其实不是这么回事,做音乐的不是流氓,

不是痞子,但也不是知识分子。我们大多也不是能说会道的那种,但

心里真正有想法,我们只是想说点实话。

(《华夏》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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