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过后,田野就开始颓废起来。地里的庄稼稀稀疏疏,都浅浅的。泥土大部分裸露在外面,也随着时节慢慢变黑,变湿。有的田地甚至还荒着,残留了一些庄稼的断根......
天气越来越凉,田地间也没什么乐子可寻,我们就只能一天天盼着过年了。
可是年还很远。
一个冬天的早晨,厨房里传来叮叮当当、窸窸窣窣的声响,偶尔飘来干谷草燃烧后的烟味。被窝里很温暖,我像冬眠的刺猬缩在被子里,仍然闭着眼睛,半梦半醒。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嘎吱一声被推开了。奶奶兴奋地喊:
“太阳晒屁股了!快起来吃饭——看,这是什么?”
睁开眼,阳光确实透过屋顶那片小小的亮瓦斜射进来,一半照在我的床沿上,一半照在奶奶手中端着的白瓷大碗上。碗里正冒着热气,热气在那束阳光中逆流而上。
一股香味诱惑我坐了起来。奶奶笑眯眯地端着碗,碗里五颜六色:淡黄的白菜叶子,白色的萝卜块,红色的胡萝卜粒,灰色的花生米,褐色的肉渣,紫色的大枣,还有切成小方块的豆腐干......
“腊八饭!奶奶,快要过年了吧?”我一阵惊喜,不知是为了腊八饭,还是年要到了。
腊八饭真的好吃。一大锅,我们一家人吃了三顿。
从那以后,我们开始掰着手指数日子。
不久后的一天上午,家里来了几个陌生人。他们带着尖刀,铁钩,还有很长的铁钎子。
爷爷在院子中间用砖头砌了一个圆灶,里面架起了木柴,上面安了一口大锅,装满了水。木柴已经点燃了,大锅里的水开始冒出丝丝缕缕的热气。
一旁,老爸取下了院门的一个门板,用两根长凳支了起来。
猪圈里的那头大黑猪,终于被老妈用破竹竿赶出了来,摇摇摆摆地走到院子里。
趁大黑猪不注意,几个人一拥而上,就把大黑猪按倒在地。在大黑猪的嚎叫中,两条大麻绳已经分别捆在了它的前后腿上。
“一,二,三——”大伙儿合力把一直在嚎叫的大黑猪抬到圆灶旁支好的门板上,侧躺着。一人按前腿,一人按后腿,一人半个身子压在猪肚子上,还有一人双手撑着猪头,死死地把猪头摁在木板上。
猪头的侧下方已经摆好了一个大大的搪瓷盆。
大黑猪一直在嚎叫,叫得人耳朵阵阵刺痛。它也一直在挣扎,几个按压它的人,身子也在晃动。
终于,穿黑皮围裙的大汉亮出了明晃晃的尖刀,对准大黑猪的喉咙直直地插了进去,稍一顿,又迅速地抽了出来。大黑猪剧烈地挣扎了几下,还是被死死地按在门板上。
刀口处,鲜血哗哗地往外流着,刚好流进地上的搪瓷盆里。
不一会儿,大黑猪彻底不动了,盆里的血也差不多满了,锅里的水正沸腾着。
滚烫的开水一瓢一瓢地浇到大黑猪身上,而它却再也不动了——大人们笑着说:“这就叫‘死猪不怕开水淋’。”
长长的铁钎子从四个猪蹄插入。杀猪匠鼓着腮帮对着铁钎子往里面吹气,猪肚子渐渐圆了......刮完毛,大黑猪已经变得白白胖胖,用铁钩钩住,竖着挂在架子上。它那双小眼睛,现在眯成一条缝,好像睡着了,正做着美梦。
开肠破肚,大卸八块。很快,那只猪就成了满满一箩筐肉。
没几天,屋檐下就挂起了腊肉、香肠。
差不多,就这几天,远远近近不时就能听到猪儿撕心裂肺的嚎叫。而那叫声,似乎就是新年得脚步声,也越来越近,越来越密了。
很快就到了大年三十。
这一天,大家都要去赶场。那可是一年一次的“火把场”,有事没事,大人们都要去小镇的街上逛一逛。
这一天,可以睡个大懒觉。因为这一天,大人是不能骂小孩的——那样不吉利。睡到太阳晒得屁股痒痒的,才匆匆起床,匆匆扒两口还有点余温的稀粥,便飞一般地匆匆赶场去了。
大街上人头攒动,人与人摩肩接踵。行进的人流缓慢得如同蜗牛爬行。可是,人们脸上没有一点焦虑,没有一丝怨气,都笑着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我们几个小孩子在大人们的腰际穿来挤去,仿佛缓缓溪流中几条嬉戏的小鱼,时而顺流而下,时而逆流而上。不时撞到了大人,他们也只是善意的笑笑,就像自己的孩子和他们玩着捉迷藏的游戏。偶尔抬头,看见那些骑在爸爸肩头的孩子:他们手里,或拿着红艳艳随风旋转的风车,或举着甜滋滋栩栩如生的“糖人”。
好羡慕啊!虽然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可怜自己的衣兜里却掏不出一分钱来。于是,大家就只是围着摊儿看看,看看也就高兴了,似乎得到了,也吃到了。
当夜幕降临,我们这些瞎跑了一天的孩子终于回到了家。
家中的灯并不明亮,却是温馨的。
爷爷、奶奶、老爸、幺爸已经围坐在矮矮的木桌前。桌上摆了两三盘切好的腊肉香肠,三个酒杯里刚刚倒满了酒,酒还在轻轻荡漾,映着头顶那个十瓦电灯发出的微光。
我挤上桌去,用手抓起一片腊肉放到嘴里。老妈从厨房里端来一碗蔬菜汤,放到桌上也坐了下来......
一家人,像这样围坐在一起慢悠悠地吃饭,也是要一年一次呢!
吃过年夜饭,拿到压岁钱,然后安心上床,从今年睡到明年......
大年初一,没人催我们起床,却总是在天还没亮就被远远近近的鞭炮声惊醒。
一夜之间,我们就变富了。揣上压岁钱,叫上军娃、尾巴和小莽子,趾高气昂地又去了街上。大年初一的街上,人不多。满地都是鞭炮爆炸留下的红艳艳的纸屑,大部分店铺都关了门,只有几个卖鞭炮烟花的还在营业。老板把摊子摆在了店铺外的街边,摊子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鞭炮,有一卷一卷的,有一捆一捆的,还有一盒一盒的......
我们就是冲着这鞭炮来的。
不懂大人们为啥买那种一卷一卷的大炮,虽然那么多,但是一阵劈里啪啦就没了。多没意思啊!我们各自选了一两盒零散的小炮,一边玩,一边往家走。
小莽子点着了一个小炮,扔了出去。炮在远处滚了几圈,停在一个过路人的脚下。嘭——炸了!路人下了一跳,侧身跑开了。我们在远处一阵狂笑。
路过五珠泉,泉水已经很少了。军娃也点着了一个,扔进泉水里,没了反应。我们正笑他傻,沉入水中的炮居然在我们的笑声中炸了,声音小了很多,却溅起了一尺来高的水花。
尾巴把一个炮插在路边的牛粪上,点着了。我们退开好几米远,等着好戏:砰——半干的牛粪渣向四方飞出。我们笑着落荒而逃。
不远处的地上,有个纸杯。我蹲下来,点着一个炮,用纸杯盖上,转身就跑。身后又是一声闷响——回头看时,那个纸杯已经飞上了天......
大年初一,若是你听到一些零星的炮声,大多是我们这样的小孩子放的。
从大年初二开始,就开始这家那家地给亲戚朋友拜年了。
大人们吃吃喝喝,小孩子玩玩闹闹,这些都很平常了。而我们印象最深的是主人送客时使劲儿往我们兜里塞钱的情景。
该回家了。大人向主人道别,我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
正在忙碌的主人,一边用围裙擦手,一边小跑着追上我。然后撩起围裙,从裤兜里拿出一张钞票,还不等我看清面额,就往我包里塞。
老妈在后面喊:“不要给!不能要!”
主人却压着我的衣兜说:“揣好,揣好!不要弄丢了!”
我还不及反应,主人已经返回去招呼大人了。
就这样,一个年过下来,我们倒是能有不少收入。可惜,这钱到底不能为我们所有。回到家,基本上都会被大人以“帮你存起来”或“存起来当学费”为理由给没收了。
其实,这笔钱大人没有帮我们存起来。等到亲戚朋友来我们家拜年的时候,老妈也像那些主人一样把这些钱塞给了另外的小孩子......
盼了一年的“年”,很快就在走家窜户中过去了。
一到元宵,我们都伤感起来。汤圆还是又圆又甜的,可是吃起来却不是滋味。吃完汤圆,年就算过完了。什么时候才能再次闻到腊八饭的香味?什么时候才能再次听到杀猪的嚎叫?什么时候才能再次点燃鞭炮?什么时候才能......?
再要过年,又得等一年,盼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