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之舟
叶继程
一
舟，从历史的长河中，“欸乃”着蜿蜒而来。
五十年代末，我出生在江汉大平原上的荆州。这里，曾经是云梦古泽，河道纵横交错，湖泊星罗棋布。孩提时代，长湖，天蓝、日丽、水碧、帆白，舟来楫往，百舸争流。“江陵故郢都......东有云梦之饶”。先秦时，这一范围周长约450公里，素有“九曲回肠”之称的荆江贯穿其中，是名副其实的水乡泽国。对于舟，对于帆，对于湖水，有着天然的情感依附。
想起写舟，缘于一次偶然。丁酉季春，杨柳阴阴，残花落尽。诗友剑平、青山君光临寒舍，结伴至长湖之畔寻芳踏青。沿湖岸，过曾家洼，穿牟家洼，到余家洼，偶遇湖岸横陈一只被遗弃的渔舟。弦帮已朽，几只黑羽白尾的水鸟，滴溜着黎色的眼睛，跳上跃下，吱吱喳喳地啭鸣着；船头搁置在水草萋萋的浅滩；船尾泡在湖水里，被葳蕤的水葫芦亲密地簇拥着。
剑平感慨：“一段搁浅的时光。”
青山沉吟：“一截风化的岁月。”
“一页封尘的记忆。”我不禁有些忧伤。
舟啊，千帆竞渡，百舸争流的曾经呢？
古筝曲《渔舟唱晚》在王勃《滕王阁序》里响穷彭蠡之滨。这只孤舟，却在荒凉的湖畔，静听着波涛的喧腾，朽去。舟啊舟，这是个让人心生爱怜的象形文字：两边，象船帮，中间三条线，分别指向船头、船舱、船尾。从甲骨文上演化而来的舟字，究竟承载了多少深厚的文化积淀？诗友走后，我坐在书桌前，陷入了沉思。
刳木为舟，剡木为楫，舟楫之利，以济不通。舟。舴艋。船。帆。据考证，船是我国东南部的百越人发明的。1955年，广州东汉墓出土的陶船模型，说明船的应用，在东汉时已相当普遍。先秦用“舟”字，汉以后“船”字多起来。而舴艋在《辞海》的解释为：舴艋，形似“蚱蜢”的一种小船。
在婉约词派李清照的词里，“舴艋，载不动许多愁”，战乱频仍，流离失所，国破家亡，悲愁深重。“鸳鸯一处两处，舴艋三家五家”。平日休眼中的舴艋，弥漫着人间的烟火味，温馨而充满诗意。而张志和的“钓台渔父褐为裘，三三两两舴艋舟”诗句，则写出了渔父不在意物质困蹇仍自得其乐的高远情怀。“舴艋舟中醉，莓苔径上行”，“陵风舴艋讴哑去，出水鸬鹚薄泊飞”，方干的诗与张志和的诗有异曲同工之妙，讴歌了水与人和谐相处的自然之美。
舟，出现在《诗经》里。《诗经》是中国古代诗歌的开端。从西周初年的历史河流之上，“二子乘舟，泛泛其景”《诗·邶风》。那两个乘舟远行的孩子啊，永远也荡不出母爱的心海。“泛彼柏舟，在彼中河”《诗·鄘风》，少女所爱的那个人，正划向河的彼岸呀。写出了对爱情的坚贞不渝。
诗仙李白对舟情有独钟。友情——“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喜悦——“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闲适——“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凝重——“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更有韦应物“野渡无人舟自横”的闲适；范仲淹的“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的艰辛；柳宗元“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孤独；徐俯的“春雨断桥人不渡，小舟撑出柳荫来”的惊喜……描摹了舟行水上，舟往河中，舟泊湖里的万千境况，虽时光老去，但每每诵读，仍感慨万端，唇齿溢香。
说罢舴艋的轻盈，舟的灵巧，接着说说船的厚实与稳健。
“黑云翻墨末遮山，白雨跳珠乱打船”苏轼的船。写七月疾雨的景致。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杜甫的船，诗圣的船。身在草堂，思接千载，视通万里，胸怀何等开阔。
“一叶渔船两小童，收篙停棹坐船中”，杨万里的船。我们看到的岂止是渔家少年淘气的神态，更折射出渔家怡情自得的生存状态。
“夜半钟声到客船”——寒山。秋叶。孤舟。张继想到了“钟声解忧”的传说？夜半钟声，超越时空，一声声，一下下，撞击着读者疲惫的身心。
“小小的湖，小小的船，小小的湖里驶小船。
没有舵，没有浆，全靠风儿把船吹。
你知道风儿从哪里来？
从我的口里吹出来。”
我的脑海里又出现了这首童谣。在此时，天真无邪的少年时光，让人想起鲁迅先生笔下呜呜作响的，吹进故乡乌篷船的冷风。想起沈从文凭水依山的边城，湾泊小小篷船，船下行时运桐油、青盐，上行运棉花、杂货……想起朱自清《浆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中的船（七板子），船上的“华彩”，以及无数游船上的灯光……想起汪曾祺，这位中国最后一位士大夫“巧云和十一子相会的鸭板子（我们江汉平原叫“鸭划子”）”……大师们讴歌故乡、故土，依托“船”的意象展开，充满了深深的人文情怀。
每每当我流连湖畔晨曦，徜徉落日余晖，顾恺之《洛神赋图》典雅美丽的双体游船，便会从记忆的底片上曝光；张择端的汴河客船在《清明上河图》中摇曳；仇英呢，则登上《浔阳琵琶图》的古渡行舟；徐扬泼墨《姑苏繁华图》帆樯船楫……达官贵人，走卒贩夫的生存状态，便从河上、湖上，乘舟而来，让我们领略到古代社会生活的千姿百态。
二
舟，从记忆的河流上，一声咿呀，跌宕而至。
悠悠往事，随着浆声，泛出舟的影子。
也许是生长在湖边的缘故吧。刚记事时，也就七八岁的样子，给生产队放牛。大清早把牛往长湖里一放，我们几个放牛娃便开始摘莲蓬、捞鱼、摸虾。牛放饱了，我们的穿针上不是一挂鱼，便是一串虾。一个个赤身裸体，脸上身上糊的都是泥巴，黑泥鳅似。——行文至此，我仍忍俊不禁。去沙市舅舅家，也要坐船穿白水滩——滩上的水清清的，清得看得见水底的游鱼，水草上的虾，举着大手钳的螃蟹......宜阳寺的表舅，扛着两只连体的舴艋，舴艋上站着两只尖喙黑羽的鸬鹚，背衬夕阳的剪影，哼着愉快的渔歌。那时候不明白，表舅站在两爿小舟上，摇摇晃晃，竹篙拍打着水面，时不时把鸬鹚从水里挑起来，一掐它们的脖子，可以捋出鱼来；有时候，两只鸬鹚齐心协力，居然从湖底抬出来一条大鱼，表功似的向表舅游来……
父亲驭舟的技艺了得——放鸭，站在鸭划子上（两头翘的那种小船），竹篙点岸，可划出二十多米，觅食的鸭们，呷呷着扑楞着翅膀，水面漾起一圈圈波纹……那时候我的父亲真年轻啊！站在船头，双手撒开旋网（一种捕鱼的工具），圆圆的在湖面落下，一拉纲绳，提起来，黄骨鱼、鲫鱼、刁子鱼呀，便装满半个鱼篓……
提到鸭划子，让我想起童年的玩伴友缘（也就是隔壁邻居义茂爹的儿子）。有一年暑假，无所事事，我俩结伴下湖去玩鸭划子，划呀划，荡呀荡，由于重心不稳，“哗啦”一声，船倒扣过来，我们两个小淘气鬼被扣在湖里。好在水不深，好在我们都学会了泅水，有惊无险。万一，万一我们不会游泳呢，真的不寒而栗。
“——过河啰，过河。”父亲粗着嗓子喊。
流河那边的摆渡人慢慢悠悠地从草棚子移出来，解开系在树上的缆绳，摇过来。
这一幕是父母亲带我回关沮口的情景。那时，关沮口是半边街，一面临河。而父亲的老家在河对岸的五重庙。当时，长湖直通沙市、荆州，尚未打坝。
母亲说：“隔河渡水，没有船就麻烦了。”
怎么可能没有船呢？我们这里差不多家家都有船啊——父亲扳着指头说：“捞鱼、摘菱角啊、打猪草、下网啊、哪一样离得开船呢？”
就是咧，湖区的人，离开船，寸步难行。
我就是坐船回到关沮口的。那年秋天，由于家庭变故，我们举家被迫迁回五重庙。母亲，我患病的母亲，挑着箩筐，一头是尚在襁褓里的幺弟，一头是锅碗瓢盆。大弟、二妹、三妹紧趋其后——沿湘鄂堤，近乎绝断地逃离了让人伤心欲绝的新阳。自三十岁离开，此后母亲从未再踏上新阳一步，哪怕在她思维清晰的时候。而我则是坐在船上，船上装着几担毛晚谷，一口打着铁丝箍的破水缸，几把坐上去咯吱作响的旧椅子。十一岁的我，已经体会到世道的沧桑，人间的炎凉。挥手自兹去，孤蓬万里征。秋风瑟瑟，长天寂寂。船头波涛哗哗地呜咽着。浆声咿咿呀呀一路向西，虽然已时隔四十多年，至今回想，仍心酸难抑。
船，既与水相伴，就时刻伴随着风险。我们上中学的时候，学校在太湖港（长湖南岸开挖了一条人工河，当时通航）对岸。74年春夏之交，一场大雨过后，太湖港水流湍急，浑浊的浪花奔腾的向长湖流去。上学和放学必须乘船过渡。打着赤脚的我们，脚上沾满黄泥。那天早上，雨后初晴。河水暴涨，水势凶猛，摆渡较慢，眼看就要上课了。河东片的江河、清河、岳桥、凤凰四个大队的同学们，都抢船过渡。船到河心，一个同学脚一滑，同学拥向一侧，失去重心的渡船翻了。会水的同学一个个像野鸭子游向对岸，三个女生顺流而下。这时，同学曾令清折身施救。一个、两个、三个都被他送到船边。由于体力不支，14岁的他被湍急的水流吞没了，失去了生命。
一晃我们毕业了，开始人生的旅程；再一晃我们已经年近花甲。前不久四十年首届高中毕业生聚会，我们很幸运见到了当时的校长，张义明老师，提及此事仍旧唏嘘。舟，从湖畔，摇到梦里，荡到记忆深处......那叶舟，不仅是一段搁浅的时光，也是一页尘封的岁月。
三
舟，在时间的深处讴哑一声，黯然远去。
长湖幸甚，浩淼的水波还在，只是她已失去青春的容颜，雅致的神韵。那叶灵动而诗意的舟，从一望无涯的湖上消逝了。随着这枚动词消逝的，还有那些质感着游子乡愁的小桥、流水；那些承载着几千年记忆的水乡村落；还有那些水汪汪的古色古香老地名。
今年我有幸参加了村史的整理工作，“世界让我遍体鳞伤，但伤口长出的却是翅膀”（阿尔尼斯·叙利亚诗人）。比如邻湖的那些地名：牟家洼、曾家洼、余家洼、戴家洼......再比如说村名：清河、江河，岳桥、海湖、彭湖、渔湖、白水......随便拎一拎，都是水灵灵的，都离不开水的渊源、水的滋养、水的浸淫，让人想起900里周长的云梦古泽，水波浩荡，舟楫争流的泽国胜景......呜乎，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那些古地名，象散落在尘埃里的珍珠，拂去尘垢，重新夹进史志里。随着时间无情的流逝，多少亲切的湖泊、水洼、流河，在围湖造田、筑堤修坝的人类侵蚀中消亡了，即使还幸存的湖泊，也失去了往日古朴的意境。扁舟江湖呢，湍流觅诗呢，画中听雨呢,汪李赠别呢......都在喧嚣的红尘中成为一页心酸的历史。笔者所在的长湖，亦被圈养出海子湖渔场。那些扁担夹子草、牛尾巴草，还有野鸭、鱼鸥、水鸟、白的芦絮、粉的莲花、暗绿的蒲草、浅翠的菱叶......永远沉没在儿时的记忆里。水虽在，但难觅清淡。浑了，肥了，腻了，浊了。口渴了，不敢也不能掬一捧以润乡愁。无帆影来往，无渔鸥翻飞，无论多么好的江、河、湖，都会因枯寂落寞，失去诗的韵致，画的飘逸。卡夫卡的那只小船，没有舵，只能随着吹向死亡最深层的风行驶。
还是回到长湖，她像一位善良的母亲，虽历尽劫波，仍以她的宽容的目光，面对世俗的浊流，用博大的胸襟，参悟着浮躁与繁华。弃子般的渔舟，或搁浅在记忆的滩头，或废弃在荒凉的坝湾。即使这样，秋意阑珊，仍有落魄的画家，面对夕阳，素描心中的绿洲；春色盎然，有穷酸的诗人，坐于船首，凭吊理想的乐园。冬日寂寂，三五游人，循偏径而至，追寻古意；盛夏炎炎，怀旧的渔父，点燃一枚烟卷，依岸临风……仿佛穿越时光，回到杨柳依依、莲歌悠悠的农耕时代，寻觅着那一份闲适与宁静。
舟之在河，听篙声，看帆影，天水茫茫，烟波渺渺，鸥影翩翩……哦，浆声里摇曳粼粼霞光，帆影中听甜甜渔歌……倘若雨中行舟，水朦胧，雨朦胧，鸟朦胧，朦胧中卧听涛声，岂不快哉？抑或晴日荡桨，花明丽，柳明丽，水明丽，明丽里荡漾惬意，自然喜上眉梢。唉，这一切的一切，可否重来？谁，抹去了水的谓语？只有搁浅在湖湾已渐渐腐朽的渔舟，在无语地倾诉着。水波潺潺，仿佛在抚慰苍凉的心境。
帆影远去，湖泊锐减。除了自然堆积的泥沙淤埋之外，更多的是改造山河，与天斗与地搏人为对环境的侵蚀。千湖竞帆的壮丽、壮阔，仅存泛黄的历史影集。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危机。水是生命之源，湖是大地的肾脏。如何防止湖泊的消亡与萎缩，延长湖泊的寿命，是摆在生态学家、水文学家面前的一个重大课题与挑战。不知道我们的子孙后代，将来在检索这一段典籍时，作何评价。也许是庸人自扰吧。大到一个城市，小到一个乡镇，如果到处充斥着钢筋水泥的千域一貌之模式，不仅会视觉疲劳，更重要的是失去了个性的辉光以及历史的底蕴，缺乏灵动的韵律和温润的生机。比如荆州，江汉平原上一颗明珠，没有水波荡漾的诗情，没有舟楫争流的画意，没有荷香十里的氤氲，没有渔歌唱晚的温馨，没有孤帆远影碧空尽的壮阔，没有浮槎月夜到天河的梦幻，水乡荆州，该是多么苍白和惨淡？！
舟，是湖泊的一种记忆，也是乡愁的一种承载。它以非文字的方式记录下历史的变迁，岁月的沧桑。在河之舟，是水的形容词，天地间的一枚漂标；舟，亦是湖的过客，水乡灵魂形式上的高蹈啊。
诗友们说得都很好。
这是一段搁浅的时光，是一截风化的历史。但对我这个土生土长的湖的子民，记忆却难以封存。毕竟在我年近花甲的岁月里，湖，舟，是一页割舍不断的亲情。
于是，写下这一段文字，算是对舟的追怀，对水的凭吊。就在写完此文的时候，传来《百湖之市，水润荆州》的消息。但愿这是一个好消息。
落霞粼粼，归帆遥驶。河之舟，舟之河，如诗如画如歌。相信这一天不会太遥远。
2017年11月12日，荆州海子湖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