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 半两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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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半两月光

我是沈家祺,福建厦门人氏。父亲是军人,母亲是厦门某医院的医生。我十分喜欢自己居住的这个城市,依山傍水,悠长浪漫。居住在这样的城市里,随时都可以享受,黄昏时鼓浪屿海岸线的宁静,月光穿透老榕树时落下的斑驳和迷离,小径上飘舞的繁花和唧唧的虫鸣,以及复兴路的雅情逸韵,旧铁路的浓荫幽静,金榜山相思古道的佛香飘袅……那些从木雕的老房子散发出来满满的旧时光的味道,牵引着我去怀念生命中每一个细微的镜头,每一个特别的日子,去寻求尘世间属于自己的点点滴滴。

大学毕业后,我开始为即将举办的个人画展做准备,带着暑假打工赚到的钱和父母的资助,在九月的某一天,背上画夹、相机等物品,开始了一个人的旅行。我先到昆明,然后转乘高铁去丽江。丽江,对我来说,是一个充满诱惑的城市。无形之中,总感觉有一种力量,牵引着走进丽江的山山水水,虽然,我说不清那是什么,来自何处。

丽江这座小城,对我的父母也有着特殊的意义。听母亲说,在我六岁那年,她和父亲接到任务,离开厦门,去云南丽江参加过几年的支援工作。那时,我被送到祖父祖母家。

九月,是国庆长假前的一个淡季,酒店和机票的价格相对来说较低,加上天气渐渐凉爽,实在是一个出行的好时机。我选择的是时下流行的自助游,出行前一个星期,我在网上搜寻丽江游玩攻略,并预订了一家叫做“半两月光”的客栈。一看到这个名字,就喜欢上了,没有理由,这一家开出的单人房房价明显要比其他客栈的贵,但因为喜欢半两月光诗意的名字,便毫不犹豫地定下了。

母亲一直在耳边唠叨,说多花点钱没关系,出去旅行,一定要住得舒服。母亲的建议是让我入住当地最好的丽江和府皇冠假日酒店。我摇摇头对她说,我是出去旅行的,不是去享受的,没必要住那么贵的酒店,找一家有阳光、可以看得见风景的客栈就好。更何况,我的计划是要在丽江住上一个星期呢,要是入住皇冠假日的话,光住宿费也要七千多,太不划算了。母亲知道拗不过我,只能点头默认了我的想法。


我叫宝月,从小生活在丽江,我生下来就不会说话,我的身体也不好,经常生病,但我有一双聪灵的耳朵,能听得到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要不是我的阿公,一次次把我从死神手里救回来,我现在早就在天国陪伴阿爸阿妈了。

这里是我的家,我家门前有一条清澈的小河,水可干净了,小河里有活蹦乱跳的小鱼儿还有翠绿的水草。听阿公说,这家客栈是阿爸阿妈留给我的。我五岁那年,阿爸阿妈在丽江大地震中失去了生命。这十几年来,我和阿公相依为命。我想阿爸阿妈时,我就会爬上我的私人天台,望着月光,想着他们。我的阿妈很美,阿爸很帅。我知道,现在,他们在天上过得很幸福。

我的客栈很漂亮,有很大的院子,院子的地是用鹅卵石铺成的,院子四周用铁丝搭了很多个栅栏,上面爬满了青色的葡萄藤。一年四季,阳光可以照进来,院子里还种了很多花草,那是我阿公种的,绣球花,凤尾竹,还有杜鹃……到了晚上,打开任何一间客房的窗,就可以看到满天的星星和月亮,那时,我就会把自己幻想成月宫中的仙子,穿着白色的裙子,在绿色的草地上唱着歌跳着舞。 来客栈住过的客人都十分喜欢我的院子,他们中有作家也有画家,还有一些带着乐器来丽江寻找创作灵感的音乐家。他们都喜欢坐在院子的摇椅上,晒着太阳,听着水声,闻着花香,一住就是好些日子呢。

丽江的四季都很美,丽江的秋天,是一年中最柔软的时光。就像现在的丽江,仿佛是世界的尽头,天堂看似遥不可及,可是无法否认有时就躺在它的怀里。 秋天的丽江,有盈盈的秋水,绵绵的秋雨,皎皎的秋月。有很多客人问我,为什么要为客栈取这样一个名字?其实,半两月光这个名字是阿公取的,阿公告诉我,我是中秋月圆夜来到这个世界的。阿公喜欢叫我月月,所以呀,月月是我的另外一个名字,但只有亲密的家人才可以那样叫我,就像我的天台一样,只有我最亲密的人——我的阿公才可以去。

阿公经常对我说,月有阴晴圆缺,世事总难全。世上所有的美丽的呈现只是为了有一天消失,就像日月有交替,四季有轮回,人有悲欢,树有年轮,所以我们大可不必为失去过的东西而难过。


到达丽江已是晚间11点,头顶着一轮圆月,踏上了丽江古城那光滑湿润的青石板路。丽江的秋夜,有着一种难以捕捉的清冷,即便是在深夜,那月光交融着灯影,摇曳出属于她的一份神韵。我知道,在这个夜晚,这个叫做丽江的古城,不知道有多少寂寞的心灵不舍得入睡。

按照网上显示的地址,我不费周折就找到了这家叫做半两月光的客栈。迈进客栈高高的门槛,我看到客栈正堂上写着四个大大的醒目的字——半两月光。藤制的摇椅上斜躺着一位长发披肩的穿着纳西民族服的少女,她双目微闭,神色恬静,手里还拿着一本半掩的书。 许是我的脚步声还有行李的拖沓声把她从睡梦中惊醒,她从藤椅上站了起来,微笑地看着我。

这个女孩好美啊,就像从月光中走下来的小仙女。我有点看呆了,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说什么,也不知做什么。眼前的少女穿着浅紫色的纳西褂子,披着白色羊毛的纳西坎肩,手上还戴着好几只雪白的银镯子,在我眼前不断地晃悠。

她的皮肤雪白雪白,一点都不像皮肤黝黑的纳西族女孩。在这套别具风味的纳西族服装的衬托下,浑身散发出一种清纯柔美的韵味。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一支笔,刷刷刷地在纸上写着什么,然后用双手递给我:阿哥,你是从厦门来的吗?是不是定了一间单人房?她看着我傻乎乎的样子,微笑着看我,却不说话。

是的,我在网上订的单人房。真对不起,飞机晚点了,让你久等了。我放下背包,心里还真不好意思让这位看上去瘦弱的女孩等我那么晚。

她转身到里屋,端出来一些茶点,示意我坐下品尝。她见我一动也不动,又返回到桌前,在纸上写着,然后递给我看:阿哥,不用客气,给您准备了水焖粑粑和酥油茶,请先用一点吧。请把证件给我,我好去为你办理入住。

还有粑粑和酥油茶啊,真香啊,我还真饿了呢,多谢你啦!我掏出身份证和一叠现金,交给女孩,便坐下来享用起纳西这特色的茶点了。

她走到我身边,伸手来接我递过去的证件,一股淡淡的悠长的香味飘进了我的鼻息,这香味好纯正哦,显然不是那种很世俗很低廉的香水味道。我没想到,在这么偏远的古城,还有这么纯美且高品位的女孩。


这些天,客栈的生意很好,远方的客人都喜欢选在中秋之后,国庆长假之前来丽江旅游。昨晚上来的那个高高大大帅帅的沈家祺就是其中一位。

他住的那个房间是客栈里朝向最好的一间,推开窗,便可看到一条小河从眼皮底下流过,他说他要在丽江住上一个星期,所以我才给了他这间房的。

快中午了,他怎么还不起床啊?今天的天气好极了,客栈里的客人大多已经外出游玩去了,只有这个帅哥,还在呼呼大睡。他是不是太累了,他不饿吗?

一阵秋风轻轻拂来,一股熟悉的气息飘来,哦,那是院子里秋菊绽放的芬芳。阿公正拿着一只洒水壶,在为这些花花草草们浇水了。丽江的天气很适合它们生存,只是这样的秋阳和秋雨就足以让它们绽放在属于自己的季节里。

嗨,你好,我回来了。我听到那个厦门帅哥的声音了。一转身,我看到他站在午后的阳光下,背着一个大大的画夹,穿着粉蓝色T恤、白色长裤,胸前似乎还挂着一个坠子,是喜气的红绳子,哦,那坠子,好亮哦,在阳光下,发出一闪一闪的光。

他是在对着我笑吗?他的笑容怎会那么熟悉呢?好像在哪里见过的,是在梦里吗?嘻嘻,不记得了。

我向他点点头,把他带进客栈的餐厅用餐。很简单的纳西当地小菜,是阿公亲手做的,味道不错,他吃得很快,显然是饿了。

嗨,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他吃完了,一边用纸巾擦拭着油腻的嘴唇,一边问我的名字。

宝月。我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递给他。

你叫宝月,这名字真好听。我听到了他的赞美。

那天午后,阳光好极了,照在庭院里,无限的温暖。是我所见过的最美的秋日午后。

我坐在院子里看书,他从房间里走出来,换了一身衣服,还是那么的阳光帅气。

你喜欢看书吗?我带了好几本书,等我回来,拿给你看。

我对他点点头,并看着他走出院子,消失在丽江的小街上。


入住半两月光的第二个晚上,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在崇山峻岭中行走,脚磨破了皮还出了血,我的手想要抓住山上的石块,却一不小心跌进了山底。我以为我死了,但不知为何,耳边却清晰地听到了母亲的哭喊声,我使劲地想要睁开眼,伸出手却摸到了一团柔软的东西,原来是一块块的云朵,我发现自己躺在了绵软的云上,身下竟是我向往了很多很多年的丽江古城。

梦醒了,发现自己躺在半两月光客栈温暖舒适的大床上。窗外,是丽江的小河,丽江的夜空,丽江的月光,丽江的秋风就这样吹进了我的房间。伴着风飘进来的还有悠扬的曲声,那不是云南的民谣《小河淌水》吗?这么晚了,怎么还有人在弹琴呢?我不会是在梦里吧。

我打开门,循声而去,沿着弯弯曲曲的木质楼梯,走上了三楼的天台。我还是第一次走上天台,原来这里又是一个美丽的世界。天台上有一个大大的秋千,秋千上缠满了各种颜色的花,天台上空,星星点点,月光柔柔。那楼下的院子已经很美了,这个客栈,是个仙境,还是天堂?怎么会有这样诗意的天台。看来,我这次来丽江,算是找对客栈了。我看清楚了,弹琴的女孩是宝月,我看到她的背影了,那一头乌黑的长发垂在纤细的腰际,在风中丝丝缕缕地飘起,有一股十分好闻的洗发水的味道飘进了我的鼻息。

我坐在楼梯的台阶上,不想打扰她。闭上眼,听着琴声,想象着她弹琴的模样,我知道,一定很美。我要将这一幕给拍下来,哪怕只是一个背影。我脱掉鞋,蹑手蹑脚地下楼,从房间里拿来我的相机,又回到楼梯口,对着宝月的背影拍了一张又一张。许是相机的闪光灯惊扰了宝月,她慌乱地站了起来,跑过来,推开我,捂着脸,急急地下了楼。

这是怎么啦,她为什么要跑,是我拍照的举动吓到她了吗?回到房间已经深夜12点了,想着宝月那慌乱的神情,我一个劲地打自己的头。那一夜,我失眠了,活了二十五年,还是第一次为一个女孩失眠,还是一个偶遇的陌生的女孩。

第二天,我改变了原来的旅行计划,没有出门,只想待在客栈里。 丽江的秋天是多变的,早上还是晴空万里,到了中午,天空里已经堆满了乌云,暗沉沉的,灰蒙蒙的,很快,一场大雨倾盆而下。为何一个上午都不见宝月的身影?抬起头,猛然发现她正在院子中,雨把她全身都淋透了,然后她就轻飘飘地倒在了地上。

她怎么了?天,她晕倒了?我不知道雨伞放在哪里,只能脱下自己身上的风衣,冲进雨里,披在她的身上,然后抱起她跑进了屋里。 她的身体小小的,不停地抖,她的唇已经没有了血色,她的脸那么苍白,她的头发夹着雨丝刮在我的脸上,好痛……

我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才好。对了,阿公呢,我大声地叫着:阿公,阿公,你在哪里?可是,大大的客栈里没有人回答我,整个世界,就好像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我只好抱起宝月,冲进我的房间,把她放在床上,为她盖上被子。老天,她的气息好微弱,她不会快要死了吧?呸呸呸,我一个劲地骂着自己,瞎想什么呢,一个好好的生命,怎么会说死就死呢,唉,看来,我是太紧张了。

我找来自己的衣服,想帮她换上,不行啊,她是个姑娘家……可是,要是不换掉那身湿衣服,她会病得更重的。有了,我想到办法了。我翻出我那件新的套头毛衣,先套在宝月身上,然后再去解开她的上衣。我的手离她的身体那么近那么近,我在为她解衣扣,几粒扣子,竟然花了那么长的时间。

我用热毛巾擦去她脸上的雨水,然后扶起她,为她擦干发上的雨水,我的脸,离她的很近,她的肌肤好柔滑,真想亲吻她……这时,一滴雨水落在我的脸上,我一下子从浑浑噩噩中清醒过来,是啊,这样一个纯洁的女孩,我怎么能有这样的念头呢。看来,我真的是晕了。我坐在床边看着她,不敢走开,不敢打瞌睡。


当我醒来的时候,头好痛。窗外的天,已经黑了。我怎么会睡在这里,这是谁的房间,为什么会有那么好闻的味道?那不是我洗发水的味道吗?我又病了吗?我记得,昨天我是去给山上的阿公送午饭的,回来的路上,变天了,下了很大很大的雨,是谁把我抱起,啊,是谁,是他吗?

是他,一定是他。除了他,还有谁?还有谁那么大胆,敢走上我的天台,还敢侵犯我,为我照相?还敢抱我……

可是,为什么我会有一点点喜欢他的大胆呢,他抱着我的时候,那种感觉好温暖哦。要知道,我是不允许外人进入我的天台的,也不允许别人为我照相,因为我害怕闪光灯;要知道,我长那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一个男人抱着。

那是他的手吗?好大的手哦。那是他的头发吗?好硬的头发哦。我一下子缩回了手,我是一个姑娘家,怎么可以这样去碰一个男人的手和头发呢。可是,我的手却一下子被一双大手给捉住了。

宝月,你活过来了吗?感谢老天,让你活过来了。他的力气好大,一下子把我拉进他的怀里。我好想挣脱,但挣脱不掉。我也好想从他的身边逃走,可是我逃不掉。

不对,我的衣服呢,我怎么穿着他的衣服,难道……我举起手,打在他的脸上。

你,你怎么打人啊!他一脸的委屈。嗨,别瞎想了,我没对你怎么样。那衣服是直接套在你身上的。

宝月,你已经睡了一个下午加大半个晚上了。现在,我带你下楼,去你自己的房间,把湿衣服换掉。他几乎是用命令的口气和我说话,那种语气好霸道。

等我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等我了。他拉着我,向他的房间走去。我看到他的桌上放着一碗青菜面,还有两个鸡蛋,他一个大帅哥,怎么还会煮面呀?

宝月,肚子饿了吧,快把面吃了。他笑了又说:不过,这是我第一次下面,不知道好吃不好吃。

真香呀,好好吃的面,比阿公煮的面还要好吃。我对着他点点头。

吃得好饱呀,放下碗,我拉起他向我的天台走去,我要为他弹琴,我要陪他一起看月亮。

他坐在我的身边,我的双手为他拨动着琴弦。夜空中,一轮弯月洒向天台。那月光好美好美,弯弯的月亮,柔柔的月光,照在我和他的身上。

阿哥,你就是我要等待的人吗?在经历了生命种种的疼痛之后,你来了,而我,已经在这座古朴的小城里为你守候了那么多年。


宝月,我要带着你一起去束河,我要带着你骑马,我要带着你飞奔在秋的原野上,我要你成为我画中的主角。

心,随着空灵的秋风而飘然。天空泛蓝,秋阳和煦温暖,心穿过森林,飞过高山,去寻觅束河的古朴和纯净。一处处风景,总也看不够。宝月坐在我的身前,我们一起骑在马背上,淌过绿的山,清的水,弯的路……眼前的美景,身前的美人,让我纵情其间,忘记了回去的时间。石枕溪流,错落有致,如同架在天地间的架子鼓,正在奏一曲秋日欢乐歌。郊外小花,独自怒放,在属于自己的季节里灿烂着。

宝月今天穿的是一件紫色碎花的洋装和一条白色的长裤,她穿梭在花海中,那么的美,看得我的心仿佛也飞上了云端。我拿起相机,正想按下快门,突然想到那天晚上在天台的情景,那刺眼的闪光灯让她受到了惊吓,马上就放下了相机。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站到了我的身前,用她天使般的微笑看着我。她弯下身子,拿起相机放到我的手中,好像是说让我帮她拍照。

宝月,你是让我帮你拍照吗?我不确定地问着。 她使劲点点头,又像一阵轻柔的风,飞向了花海。

我按下快门,宝月,原野,花海就这样出现了我的镜头中。接下去的日子里,我的旅途中有了宝月的陪伴,更加美妙无比了。 我为宝月拍了好多照片,她很上镜,因为她是个美丽的纳西族少女。我架起画架,为宝月画画,于是,宝月成了我画中最美丽的主角。 我要把这些带回厦门,在我的个人画展上呈现给大家。

那天晚上,和宝月一起坐在她的天台上看月亮的时候,手机响了。是母亲打来的电话。我听出了母亲的抱怨:家祺啊,你怎么还不回来呢,你在外面已经玩了半个多了……是啊,我这才想起,我的旅行计划早就该结束了,我已经在半两月光客栈住了整整十五天了。

可是,我已经舍不得走了。

他要走了。

我知道,他的家在远方,在有海的厦门。那里有他的阿爸阿妈,或者那里还有爱着他的女孩等着他回去。

我知道,他终究是要走的,他不属于这里。 他走的前一个晚上,我和他一起坐在天台上,月亮又升起来了。可那晚的月亮看上去是多么的忧伤啊,就像那个忧伤的宝月。

他把我搂在怀中,他的怀抱多么的温暖啊。我想起了那天大雨中,他第一次抱着我的情景,要是,能一辈子就让他这么抱着,该有多好!

月儿,明天,我就要走了!他的声音好小,在我耳边说着,我鼻子一酸,眼泪就落了下来。

月儿乖,不哭,我走了,还会回来的。他抚摸着我的头发,喃喃地说。

月儿,等着我,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回来的,回来娶你,好不好?他的话那么好听,可是,我的心里好难受,我又哭了,我舍不得他走,我不要他走……

我看着他,好想好想把他的样子全部装进心里,在以后长长的日子里用来想念。

天暗了,时间停止了,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月儿,我要娶你。

我摇摇头。

月儿,你嫁给我。

我又摇摇头。

月儿,你爱我吗?

我还是摇摇头。

月儿,让我爱你好不好?

我正想着这下要不要继续摇头,就听见他说:月儿,你这个小坏蛋,你除了会摇头,就不会点头吗?

他解下脖子上系着的红绳子,戴在了我的胸前,他说:月儿,这红绳子上的水晶吊坠是我妈给我的,我生下来就戴着,是我的吉祥物,妈妈说原本是一对,另外一只丢了,一直没有找回来。我把它送给你,你一定要健康,快乐。

我轻轻地抚摸着水晶坠子,我知道这是他的爱,他留在这座古城里的牵挂。中午,我亲自下厨,为他准备了丰盛的午餐。我还为他准备了一些丽江的小食,送他到城门口。很快,他的背影就在我的眼前消失了。


我乘坐的是下午四点多的飞机。坐在候机厅时,就开始想念宝月了。经过四个小时的飞行,我回到了厦门。 母亲在家中等我,看到我进门,便过来抱住我,说:儿子啊,你终于回来了,想死妈妈了。

怎样,玩得高兴吗?外面的饭菜不好吃吧,妈妈不停地问着。

妈,我很好,我给你看我拍的照片吧,丽江的风景实在是太美了。我急着想让妈妈看看我的宝月。她一定会很喜欢宝月的。

傻儿子,妈妈在丽江工作过,生活过,那里的一草一木,太熟悉了。只不过好多年没去了,不知道那里的人过得怎样?唉……母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神里满是伤感,那种忧伤好像曾经出现在幼年的记忆中。母亲回到了我的身边,却一直神思恍惚,我能感受到她的不快乐。此后,每一年的中秋之夜,她总是会紧紧地搂着我落泪。

妈,来看看我拍的照片吧。我拉着母亲的手,走进书房,打开电脑,直接点开了宝月的照片。

这个女孩子长得真好看,是你在丽江请的模特吧。妈妈问。

不是模特,她是我住的那家客栈的老板。我把母亲按在电脑前的椅子上,一张一张地点开来。

妈,她叫宝月,我在丽江这半个多月,都是她照顾我的,她是个好女孩,你喜欢她吗?我有点迫不及待地想让母亲认可她,母亲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分明有点异样。

还有好多呢,妈妈,你慢慢看,我去洗个澡。等我从浴室出来,母亲还在电脑前看着我拍的照片,我知道,母亲是被丽江的风景吸引了。

妈妈,我想和你谈谈宝月。第二天晚上,我拉着母亲坐在沙发上。

家祺,你想和妈妈说什么?你也不小了,该成家了。家里给你找了那么多姑娘你连看都不看一眼。对了,前几天,妈妈医院办公室的谢主任还跟我说呢,要把她家的姑娘介绍给你。她家的姑娘,上个月刚从加拿大回来,可漂亮着呢,就等你回来见面。

什么漂亮姑娘,我都不要。妈,我和你直说了吧,我爱上了宝月,我要娶她!听着母亲的唠叨,我有点不耐烦了。

不行,什么宝月,她是一个怎样的女孩,你了解她吗?你才认识人家半个月,你就说要娶她,你怎么那么不成熟啊!我累了,去休息了,你自己好好想想,明天晚上和我去谢主任家。妈妈好像有点生气了,说完就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走了几步,母亲又回过头叫住了我:等等,家祺,你的水晶坠子呢?

我看了母亲一眼,我知道,不该骗她,就说:送给月儿了,人家照顾了我半个多月,还供我一日三餐,最后连房钱都不肯收,我总要表示一下吧。

你……你……你凭什么自作主张送人,一只已经找不回来了,现在这只也没有了。母亲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气,头也不回地走进房间。

我知道,母亲现在正在气头上。无奈,我也只好进了自己的房间,上网找宝月聊天,并把照片发给她看。

月儿,你好吗?在做什么?

时间,总是在不知不觉中溜走,在秋夜,月亮升起时,我开始想你。想你,可以冲淡寂寞,让自己沉醉于某一个温暖的梦里。月儿在键盘上打上一串字。

我在写文章,为你写……

我的宝月,还会写文章啊,真棒!那你写吧,但是别太晚了,早点休息。

我下了线,上了床,但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全是宝月站在花海中的情景。


今天,客栈里没什么客人,丽江的秋天很快就过去了。日子到了11月,天气越来越冷了。我知道,丽江的冬天就要来了。 午饭后,觉得头好痛,就去房间里睡了一觉。醒来时,推开窗,看到阿公在院子里侍弄花草。

他出了一趟远门,去昆明的园艺中心采购来不少我叫不出名字的花草,院子里的花越来越多了,可我,好像已经没有心情再去赏花了。

风,吹过来了,好冷。我裹上一条雪白的羊毛披肩,坐在院子的摇椅上。那把摇椅是家祺坐过的。这条披肩,那是家祺在城区的商店里给我买的,好漂亮的颜色,他说只有白色是最适合我的颜色。

哦,对了,还有他送给我的水晶坠子,自从家祺走的那天帮我戴上之后,我还没有拿下来过呢,我要拿下来,看看,看看。

月月,过来,去把剪刀拿过来。我听到了阿公在叫我。

我站起来,去厨房找来一把剪刀,递给阿公的时候却不小心落了下来,差点落在脚上。

月月,你这是怎么啦?不舒服了?阿公捡起地上的剪刀,关切地问我。

我摇摇头,又摆摆手,我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告诉阿公我爱上家祺了。

月月,听阿公的话,把那个沈家祺忘了吧。要是忘不了,就把他当作人生旅途上的一个过客,千万不能把他当作你感情的终点。你和他之间隔着长长的一片海,要跨越是不可能的。

不,我忘不了。他去过我的天台了,他还为我拍照了,他还……

我哭了,在心里一遍遍地说着:阿公,从小,你就一直一直告诉我,不能让男人为我拍照吗?我让他为我拍照了,我爱上他了,怎么办,怎么办?

好孩子,你喜欢阿公带回来的这些花吗?你给花儿们取个好听的名字吧。阿公走到我的身边,让我像以前一样,给院子里的花取名字,然后写在粉红色的绸带上,让每一个客人都知道,这些花叫什么。

月月,你手中拿着的是什么?阿公发现了我手中的坠子,好奇地问着。

我把坠子递到阿公面前。月月,告诉阿公,这是哪里来的,是那个沈家祺送给你的吗?

我点点头,阿公的脸一下子严肃起来:月月,把这条坠子收起来,别戴了。

不,我不要,那是家祺送给我的,为什么要收起来呀?我要戴着,一直戴着。

阿公叹了口气,转身去屋里了。

我返回房间,打开电脑,点开家祺传给我的照片,想着远方的阿哥。


十一

今天下班时,我被母亲直接从公司接走,去谢主任家吃饭。一路上,母亲看着我闷闷不乐的样子,不满地说:家祺,有点精神好不好,不就是去吃顿饭嘛?

到了谢主任家,我趁着母亲和谢主任说话的机会,给我的铁哥们阿辉发了一条短信,让他半个小时之后给我电话,把我叫出去。

果然,晚饭还没开始前,阿辉的电话来了。

妈,谢姨,真不好意思,我那铁哥们阿辉出事了,我得去救他。那个,助人为乐是一个好市民的美德,是吧,我走了,你们慢用,改天,我请谢姨吃大餐,说完,我假装着很着急的样子,和母亲和谢主任打了个招呼匆匆走了。

出了门,我为自己的聪明机灵欢呼起来。谢主任家里的那个娇娇女,我哪有心思去招惹。

没过多久,母亲就回家了。她沉着脸,把包扔在茶几上,不理我。

妈,你干吗呢,你又不是不知道,从小,我就讨厌别人让我做我不喜欢的事。

放着那么好的姑娘,你不要。那个宝月,没根没底的,还是个乡下小姑娘,你到底爱她什么?她又有什么值得你爱的?

妈,你有爱过吗?你和爸爸不是因为相爱才在一起的吗?你为什么要鄙视我的爱情,看轻我的宝月,她虽然不会说话,但她在我眼中,是最好最美的女孩,我要娶她,我已经决定了。

家祺,你刚才说什么,那个女孩,她不会说话?妈妈不解地看着我。

是的,她是哑女,她说她生下来就不会说话,现在和她的阿公一起生活,她的阿爸阿妈在她五岁时就死了,是在1996年的丽江大地震中,为了救她才死的。

母亲听了我的话,一连往后退了几步,倒在了沙发上。

家祺,快,带我去看宝月的照片,快呀!

妈,发生什么事了?

别问了,快带妈妈去。我不敢再问了,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房间,打开电脑,再回到客厅去搀扶母亲。

母亲在电脑前坐下了,一坐就是两个小时,不说话,不喝水,不睡觉,一动不动。我不知道她又怎么了,她看着宝月的照片不停地掉眼泪。

过了一会儿,母亲终于开口说话了:家祺,打电话给你爸,让他尽早赶回来,就说我有急事和他说。

妈,你糊涂了,我爸不是去北京开会了吗?要下个月月初才回来呢。

母亲用带泪的目光看着我说:叫你爸回来吧,就说家里出大事了。

我还是不明白母亲的意思,家里出大事了是什么意思呢,家里不是好好的吗?没办法,我只有去给远在北京的父亲打电话。

两天之后,父亲回来了。 母亲拉着父亲在我的房间里,关上门,坐了一下午。那天晚饭后,母亲的状况好多了,但看上去很憔悴的样子。她说想出门散散心,我们一家三口平时各忙各的,好久没有一起出去旅行了。

我更加不明白母亲的话了。

父亲说:家祺,你妈妈是想念丽江的老朋友了,想去看看,正好我也回来了,要不你去单位请几天假,陪我们去丽江看看老朋友。哦,对了,还住上次你住过的那个月光客栈。

真的吗?那太好了!我太高兴了。母亲居然提出来要去丽江,还要住在宝月的客栈里,那是不是说明她开始喜欢上宝月了。我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宝月,过不了几天,我们又可以见面了。


十二

阿公,家祺要来丽江了,他没有骗我,他来看我了……还有,还有,他说他的爸爸妈妈也要一起来。

我搂着阿公的脖子,开心地跳起来。

月月,阿公明天要出门,客栈没生意,你陪阿公一起去。

我不,明天,家祺和他爸妈就要来了,我不能去,阿公你也别去。阿公,你不能把我一个人留在客栈里啊。

月月啊,有些事,该来的总归要来,我们是逃不掉的。既然你不想陪阿公去,那咱就不去了,不管发生什么事,阿公一定陪着你。

我不明阿公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我看到阿公笑了,那笑容那么勉强,分明藏着一丝担忧。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我开始为迎接家祺和他的爸爸妈妈做准备,我去古城买了好看的床单、花瓶,还有各种新鲜的水果和蔬菜,并留着客栈里最好的两间房,用来招待远方的客人。

家祺对我说,他妈妈有点喜欢我了,说不一定这一次就是为了来看我的,我好紧张哎……家祺说他爸爸是军人,会不会很严肃啊,还有他妈妈是医生,会不会很凶啊?我不停地想着,想着,想着,头就痛了。

忙了一整天,把该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晚饭后,我去了天台,深秋了,可天上的月亮还是那么美。可,我怎么觉得今晚的月亮是那么的凉呀,朦胧的月光,仿若一袭薄纱轻掩的冷寂女子,倾泻着灵魂深处的寂寥。

月光洒下一地粼粼的清辉,竟是些细碎的蔓延着的忧伤。我的手指拨开琴弦,我要为远方的阿哥奏一曲相思的歌谣,愿曲子能够随着夜风,缱绻于你的耳畔:

月亮出来照半坡,照半坡,望见月亮想起我阿哥。一阵清风吹上坡,吹上坡,哥啊哥啊哥啊,你可听见阿妹叫阿哥……


十三

飞机起飞了,四个小时之后,我就可以见到我的月儿了。

她一定也在等我,想到这,我笑了。

妈妈,谢谢你要去丽江,你一定会喜欢上宝月的。

家祺,说说宝月吧,你还知道些什么,说给妈妈听听。

好了,好了,很快就到了,你昨天没怎么睡,现在好好休息吧。父亲打断了我和母亲之间的谈话,看得出,他也累了。

接到母亲的电话之后,他马不停蹄地从北京赶回厦门,隔了一天,就坐上了前往丽江的飞机,等一下,还要去适应高原的气候还有丽江冬天的寒冷……他们毕竟不年轻了,我不知道,到了之后,他们能不能适应丽江的气候。

再入丽江,古城已经步入冬天了。阳光依旧灿烂,天空还是那么洁净,树木依然翠绿,玉龙雪山清晰又朦胧地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一群卧在河底的小红鱼,还有那只有在冬天才变会变幻颜色的水草。

再入半两月光,感觉依然是那么宁静,店堂中央那四个大大的字此刻看来是那么的柔和亲切,仿佛很多年前就已经相识。

这依然是一个被阳光抚照着的院子,太阳斜斜散落在小院的屋脊上,柔柔抚摸着每一片瓦片,微风拂过,飘来一阵普洱茶的香味,溢满了整个院落,唤醒了每一根慵懒的神经,香浓了所有沉寂的感官。

那一定是我的月儿,为我们沏好的普洱茶。

正当我出神地看着,想着时,一个纤细而美丽的身影晃入了我的眼里。

宝月……是的,那是我的宝月。两个月不见她,她好像更清瘦了,但她依然美丽,那长长的黑发飘在腰际,大大的眼睛那么明净。

她迎了出来,微笑着向我点头,向我的父母亲行礼。

母亲看着宝月,走上前,一下子就握住了宝月的手。

我惊讶母亲的变化,转过头,愕然地看着和母亲同样表情的父亲。

宝月把我们引进了厅堂,并端上了准备好的茶点,母亲拉着月儿在身边坐下,她的手紧紧地抓着月儿的,看着月儿不说话,眼泪却掉了下来。

妈妈,你这是……我不解地望着母亲。月儿显然有点慌乱了,我马上取出证件和一沓现金,让月儿去办理入住。月儿收下了我们的身份证件,却把现金放在了我手上。

我知道她的性情,看看父母,只能作罢。

阿公来了,我拉着父母,介绍给他。

欢迎你们来丽江,欢迎你们入住我们的小客栈。阿公和我父母打着招呼。

阿公,你老人家身体可好啊,要谢的是我们,家祺在客栈打扰了这么久,感谢你们这样照顾他。父亲上前握着阿公的手,客气地致谢。十多年没来丽江了,这座古城更美了。父亲感慨地说道。

是啊,是啊,这座古城越来越美了,也越来越热闹了。请问您,十几年前来过丽江吧,是旅游还是工作啊?

是工作,在这里待了好几年啦,丽江还有我的不少老朋友呢。

听着父亲和阿公的对话,我的眼神早就飘到了宝月的身上。

这时,母亲说,外面天气好,请阿公带我们去欣赏欣赏院子里的那些花花草草吧。父母亲随着阿公去了院子里,我看到他们坐在院子的藤椅上,促膝交谈,就像多年未遇的老朋友那般。

我马上走到宝月的身边,把她紧紧地拥入怀中。

月儿,有没有想我?

月儿坏坏地摇摇头,坏坏地笑着。

月儿,我好想好想你。

月儿低下头,白皙的脸上浮起了两朵嫣红的云霞,我醉了,醉在月儿的美好中。


十四

那天晚上的晚餐丰盛极了,阿公让宝月陪着我们,自己一个人在厨房里忙着。

晚饭后,天上的月亮又升起来了。院子里很冷,父母亲把我叫进了厅堂。不一会儿,阿公也带着宝月来了。

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我在等着母亲向阿公说我和宝月的婚事。我想,下午在院子里,他们一定已经商量好了,也一定跟阿公提了让宝月嫁给我,随我去厦门,做我沈家祺的妻子。

想到这里,我有点迫不及待了,看了看母亲,还给母亲使了使眼色,让她早点说,别再让我等了。

母亲似乎读懂了我的眼神,她终于要说了。

家祺,谢谢你,你是妈妈的好儿子……你这次来丽江旅游,对我跟你爸来讲,是一件很有价值和意义的事。

妈,这些我都知道。妈,你选重点的说,好吗?

好……妈妈说了一个“好”,之后便是长长的沉默,空气里似乎多了一层凝重的感觉。

家祺,你不能娶月儿……

啊!妈,你说什么呢?为什么呀,妈,你不是很喜欢月儿吗?你们下午不是已经说好了吗?妈,你告诉我,月儿有哪里不好?我声音一阵高过一阵,我的心快跳出来了,我的肺快气炸了!

月儿好安静,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她的脸更加白了,哦,那是苍白。

家祺,你听妈妈跟你说个故事吧,说完,你就知道了。

四周又一下子安静了,空气里弥散出一种悲凉,我一下子感觉,丽江的冬天是那么冷,冷到骨子里。

那一年,我和你爸接到上级领导的命令,开始为期五年的支援工作。我们被安排到了大研古镇。当时,我已经怀孕四个多月了,这一年的中秋,我在丽江生下了你的妹妹,我们给她取名叫沈邀月。

月月是早产儿,身体一直不好,出生之后,是丽江的纳西阿婆帮我们照顾的。因为忙于工作,我一直没有时间照顾她,也没有时间把你的妹妹送回厦门,这是我此后十多年里最后悔的事。

在你妹妹十九个月大时,我们发现了她不会说话,医生告诉我们是声带发育不良造成的。月儿五岁的那年,也是一九九六年二月,丽江发生了七级地震,造成严重破坏和损失。人员伤亡人数多达一万七千多人,有将近三百人在这场地震中丧生。

当时是在晚上七点多,你爸还在开会,我也在医院里加班,你妹妹在阿婆家中。地震发生后,我和你爸马上投入到伤员的救治中,却忘了你妹妹也在重灾区。等我们忙得筋疲力尽时,才想到了你妹妹。

当我一个人狂奔到阿婆家时,阿婆的家已经不见了,原本美丽的家变成了一片废墟。阿婆一家和你的妹妹不知去了哪里。那一刻,我瘫倒在丽江的土地上,一下子感觉到什么才是真正的失去。

真正开始寻找你妹妹是在十天之后,我和你爸几乎找遍了丽江的每一寸土地,最后却没有找到你妹妹。失去了月儿,我的精神一下子崩溃了,工作经常出错,为了照顾我,让我不再触景伤情,你爸向组织上打了报告,申请提前结束这里的工作,返回厦门。

回到厦门之后,我们并没有放弃寻找,几次重返丽江,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寻找月儿。可最终还是无功而返。后来,我们渐渐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但十几年来,从来没有停止过对月儿的思念。一直到你从丽江回来,带来了月儿的照片,还有那天你说宝月不会说话,你说宝月的爸爸妈妈是在一九九六年的那场地震中去世的,我和你爸爸再一次看到了希望。

你妹妹后背上有一个很清晰的胎记,在左肩膀往下的地方,生下来时就有的。刚才我已经向阿公证实过了。宝月是我们的女儿,是你的妹妹,家祺,你可以爱她,但你不能娶她!

宝月是我妹妹,我爱上了我的妹妹!老天,你好残忍。我一下子觉得天昏地暗。


十五

家祺是我的亲哥哥,家祺的爸爸妈妈就是我的爸爸妈妈。我爱上的是我的哥哥,那我要怎么办?我好想逃走,可是,我已经没有力气了。

我的头好痛,胸口也好痛,我只能哆嗦着,坐在这个冷冷的房间里,听着,听着……不,那一定是骗人的,我不是纳西族女孩吗?我的阿爸阿妈不是为了救我才死去的吗?一定是他们搞错了,我不是家祺的妹妹,我不是。

家祺妈妈说完了,接下去,该我说了。我听见阿公的声音了,我看见阿公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我也止不住地哭了。

家祺妈妈说的那个丽江阿婆是我的老妻,月儿的阿妈阿爸是我的女儿、女婿。地震的那个晚上,我人不在丽江,我常年在昆明工作。老婆子是被掉下来的大石头砸死的,女儿女婿是为了保护月儿才丢了命的,我们一家四口,哦,不,应该是五口,那时我的女儿刚刚怀孕五个月……

我们一家五口,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当时,我听到丽江地震的消息后,连夜从昆明赶回了丽江,在女儿的身下,用手指拨开石块,才发现了奄奄一息的月月。

当时,来不及多想,发现老婆子、女儿女婿都已经断气了,就只好忍痛带着病重的月月离开了丽江。

在昆明,我终于治好了月月,却没有办法让月月说话,这也是我最对不起孩子的地方。还有月月的心脏也不好,常常会晕倒,丽江重建工作开始后,我用政府给我一家的抚慰金建了这个家,后来丽江旅游复苏了,又改建成了现在的这家客栈,取名半两月光。

这些年,我和月月相依为命,日子过得还算安稳。我和孩子一边经营着这家小客栈,一边也等着有一天,孩子的亲生父母从远方来到丽江,接走这个苦命的孩子。

这样的话,我这个老头子也能向地下的亲人交代了。

月月,你过来。阿公说完了,让我过去。他把我带到家祺妈妈的身前,说,孩子,那是你亲阿妈,她已经找了你那么多年,你跟她回去吧。

不,阿公,我不回去,我要和你在一起,我还要照顾你呀。

月啊,阿公能自己照顾自己,只要你不要把我这个老头子忘了就好,有空就回丽江看看我。

不,阿公,我不要,我要和你在一起……我的脸上,都是泪,十几年里不曾流过的泪全在今天流完了。

妈妈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和我一样,哭着。我听见她说,孩子,妈妈知道你好好的,还活在这个世上,妈妈就放心了。我和你爸爸不勉强你,你想住哪里就住在哪里。妈妈爸爸还有哥哥会经常来看你的……

哥哥,家祺是我的哥哥了,今后,我该怎么去面对他……

我是个坏女孩,我竟然爱上了我的哥哥。


十六

我和父母亲要回厦门了。

宝月不愿和我们回去,她说想留在丽江,经营半两月光,照顾年迈的阿公,报答阿公的养育之恩。

父母亲自然不会反对,在宝月的客栈里小住了几日之后,便带着我回厦门去了。我知道我为父母找回了失散了十多年的妹妹,我也知道,我永远永远地失去了生命中的真爱。

回到了厦门,生活又回复到了从前的样子。没有了月儿,心一下子跌到了深谷里。每天,我还是会想念我的月儿,虽然她现在成了我的妹妹,我还是会很爱很疼她,用哥哥的爱去好好爱她。

从丽江回来之后,我把全部的精力、心力都用到了我的画展中。我开始为在丽江拍的照片做后期的处理,洗印、制作裱框。画展开始前,征得了父母的同意,我再次启程去丽江,想把宝月借来参加我的画展。

重新踏上丽江的土地,已经是无比美丽的春天了。丽江还是那么美,丽江的春夜更多了几丝魅惑,可我已经没有心情再欣赏古城的夜景了。我只想尽快走进半两月光,带着宝月去厦门,去我们的家。

走在熟悉的石板路上,我的心已经相当平静了。在将近半年多的自我修整中,我已经慢慢地接受了宝月是我妹妹的这个事实。想着想着,很快就走到了半两月光客栈。我发现客栈的门是关着的,任我怎么敲门也没有人回应我。

阿公和宝月去了哪里了?没有人告诉我。

难道是宝月和阿公离开丽江了吗?我的心,又一下子痛了,那种心痛的感觉又回来了。这时,隔壁家客栈的门吱呀一声地开了。一位阿婆向我走来,你是从厦门来的沈家祺吧,宝月要我把这封信交给你。

站在月光下的丽江,我打开了宝月写给我的信:

哥哥,我最爱最爱的哥哥:

我知道你一定还会回来丽江的。我走了,我不知道会去哪里,好在我的身边有阿公陪着我。所以,请不要为我担心,告诉我们的爸爸妈妈,宝月会好好生活下去。

我把你送给我的白色披肩带走了。我会一直披在身上,在这个冷冷的世界里。那是哥哥的爱,那么纯洁,那么温暖。

我把你送给我的水晶坠子装在这个信封里了,那本来就是属于你的。有一天,哥哥有了心爱的女孩,可以送给她。

哥哥,不要找我。回去厦门过好自己的生活,替我照顾好爸爸妈妈,或许,有一天,我会去厦门看他们。

哥哥,月儿爱你……

手中的信,滑落在石板路上。

月光清冷地洒在这家名叫半两月光的客栈上,我听见,天台上传来了幽幽的琴声。

我看见,我的月儿,穿着一身美丽的纳西族裙装坐在月光下弹琴、唱歌:

月亮出来照半坡

望见月亮想起我阿哥

一阵清风吹上坡

哥啊哥啊哥啊

你可听见阿妹

叫阿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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