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傻子,虽然是个傻子,但他是个有福气的人。这话不是我说的,而是村子里的大家伙说的。
我的老家所在的村子,是个穷的鸟不拉屎的山清水秀的地方。记忆中,村子里的狗都得拱蚯蚓嚼瓦片吃。大约30年前,二傻子就出生在这里。村子里有十几户人家,都住的泥坯房,唯独二傻子他家住的草房。对此,二傻子他爹,也是我的远房大伯,常感到不满。把酒瓶子往地上一砸,指着天骂道:“不就是这狗日的读过几天书吗?看老子哪天不得把这狗崽子头砍下来!”大家都知道,他与村长是死对头。据说村长在搞特殊对待,刻意“照顾”他家。不过大家伙也不在意,这老酒鬼也就逞个嘴上功夫,酒不离口,干不了什么大事。二傻子他妈,在他两岁时就出走了。村子里的人说,他妈常常被他爹打得头破血流,有时候半个月下不了床。后来趁他爹醉酒,偷偷跑外地城里去了。
二傻子不是天生的傻子,他没这么幸运。我比他小几岁,小的时候叫他一声哥。我还在穿开裆裤的时候,他就是我们一群小屁孩儿的头儿。我们常一起下田去抓黄鳝,他总是第一个抓到的人。夏天就下河去摸鱼,我们不敢下河,就趴在河边的石头上,满怀期待地看着他表演。他拿一个竹篾编的篓子,放在河滩的缺口处,又把其余出水的地方活上稀泥堵住。再用一根青竹竿,使劲地敲打着石头,顺着水流方向驱赶着水里的小鱼,还不时发出“嘘!嘘!嘘!”的声音。我们瞪大眼睛,看着他飞快地三五步趟过小河,一下子将竹篓提起来。混浊的河水“哗哗”地漏下,就剩下几条竹签鱼在篓子里“噗噗”地挣扎着。我们欢呼着将战利品带回家,让奶奶家的大黑猫饱餐一顿。梅子成熟时,我们就屁颠屁颠地跟在他身后,去摘梅子。他怕我们爬上树后下不来,就安排我们在树下接应。他脱了凉鞋,抱着树干,虫子一样蠕动着爬上去,用布袋子装满了梅子扔给我们。我们把袋子腾空再扔给他。等到他从树上下来时,我们几个已经吃到牙齿发软了。我们几个开始上学前班的时候,他每天都在小河边等我们,一起去学校。放学路上,免不了一起去捉鱼摸虾。不过故事的结局往往是他爹拿着赶牛用的藤条,抡圆胳膊一步一抽,把他押回家。就像赶一头不听话的牛一样,抖落一地泪水和泥巴。
到我上二年级时,二傻子就不再来学校了。老师托我去他家找他,却被他爹当场怒喝一顿,就像闪电劈中我的脑门。“读他妈的什么书,老子这么大的时候都去山上挖蕨根吃了。读出来跟那个狗杂种一样坏!老子从来没靠哪个养活过!”说罢,红着双眼,就踉踉跄跄地比划起来,我害怕得一溜烟跑了。二傻子就躲在大门后面,怯怯地望着我,像只小羊羔。
渐渐地,我在学校认识了新朋友,不知不觉中少跟他来往了。有时候放学回来,听奶奶说,二傻子今天又被揍了,被打的钻桌子。他爹那阵势,跟拆房子一样。二傻子杀猪一样地嚎哭着,家里的大铁锅都被他爹砸坏了。还有一次,二傻子差点被打成残废。他爹拿着铁铲,一路追打他。二傻子像只受惊的鹅,到处扑腾,被他爹追到水田里,满地打滚。他的左手被铲子削掉一大块肉,骨头都露出来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又能看见二傻子背着比他宽的多的背篼,拄着一把长把大镰刀,一瘸一拐地上山割草。不知道为什么,我越来越不喜欢听到关于二傻子的事。可能是察觉到这点,渐渐地,奶奶也不怎么和我聊二傻子的事了。
随后我升学入初中,与二傻子就只有几面的缘分了。印象当中,我刚升入初中那会儿,村子的发展变化特变快。那会刚修通了乡村公路,路边的砖房接二连三地冒出来。每次走在回村子的路上,都要仔细辨认一番,这又是谁的新家。艳丽的屋顶,就像是阳光下花圃里的花朵一样,得意洋洋。而二傻子家,则是这些花朵底下,恶臭的淤泥。屋顶上的茅草,已经霉烂发黑,被好斗的公鸡啄得凌乱不堪。门前的水缸里,缠满了厚厚的青苔。缸里的水溢出来,流到门前的臭水沟里,里面还有几个没完全腐烂的红薯,和半截解放牌胶鞋。乍一看,就像一个随时可能从树上掉下来的废弃的鸟窝,没有半点活物的痕迹。
平常极少有二傻子的踪迹,不过我在村子里吃酒席的时候倒是见到过他几次。那个时候就有人说他精神似乎有点问题。他常穿一件不知道哪里来的拉链坏掉的中学校服衣裳,里面穿一件污渍浸染得黢黑的毛衣。一条长长的拖在地上的蓝色卡其裤子,再配一双糊满淤泥的解放牌胶鞋。他不像他爹,只要村子里有人办酒席就在自己家门口大骂,反而早早就去帮忙,借桌凳,搭帐篷,糊土灶,洗碗筷,手脚利索。到了饭点,便挑小孩子多的桌子,慢慢挪步坐下。有的主人家,会单独给他准备一大碗饭菜。他木讷地笑着,大步上前,连连点着头接过去,便坐在屋檐下狼吞虎咽起来。吃完饭,又一起帮忙收拾碗碟桌凳。时常有年轻人拿他开玩笑,问他:“你来这里吃饭,你爹送礼了没?”。他就嘿嘿地笑笑,站在原地,两只手在大腿上擦擦干,到处张望,也不说话。忙活完一天,二傻子回到家,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或者一顿臭骂。直到他家那盏25瓦的灯泡熄灭,才算过去。之后的两年,偶尔也能在酒席上遇到他。他似乎一直都穿着同一身衣裳。只是慢慢地已没有人再拿他开玩笑了。因为他变得很容易生气,一生气就对着人吐口水。有一次,还尿在别人身上,追着朝人脸上吐口水。如此几次过后,大家都说他精神有问题,变成一个傻子了。大家就开始叫他二傻子。村子里调皮的年轻人都怕了他了,老人都教育小孩子,见了他要绕道走,他脑筋不正常。
一转眼,我高中毕业了。某天突然想起来又是好几年没见到二傻子了,就向奶奶询问他的状况。原来在我上高中的时候,二傻子就已经离家出走了。临走时跟他爹大打了一架,拿水瓢把他爹脑袋砸了道沟子,还抓走了家里两只鸡和一只鹅,跑到镇上去了。村子里托人去找过,也没有结果。有人说,两年后在镇上的酒席上看到过他,左手提着裤子,右手拿着一瓶白酒,弓着腰,东倒西歪地走一步,又喝一口。哪里有酒席,他就早早赶过去,靠着墙盘腿坐着,环抱着酒瓶子呼呼大睡。等到大家都吃完了,就去桌子上抓些剩饭剩菜吃。再拿根绳子,把没喝干的酒瓶拴在一起,像葫芦一样,挂在肩上,一拐一拐地走了。办酒的主人家都嫌他,觉得不吉利,但也没什么办法,他脑筋不好,要是惹恼了他,他就往桌子上撒尿,或者扒小媳妇裤子。平时没酒席可吃,就睡在老公社的坝子里,沿着路边的垃圾堆,挨个翻些吃的。也有人说,镇上那个憨包不是二傻子。二傻子当初偷了家里的钱,找人联系了他妈,被接到外地城里去了,这会估计娃都满地跑了。还有人说,他被抓去坐牢了。前几年大火烧了荒山,找不到作案的人,有人举报是二傻子干的,于是就把他抓起来,吃牢饭去了。两年前,他爹被发现死在家里半月有余,村子里凑钱安葬他爹,他也回不来。关于他的具体下落,似乎没人知道。
过年的时候,我和村子里的老人谈起他。他们都说,二傻子是傻人有傻福。原本以为他这种人要靠天收,没曾想,居然还吃上了公家饭。要是不放出来,国家要养他一辈子呢!
“是挺有福气的呢!”我笑了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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