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现在我已经身处大城市的繁星点点中,衣食无忧,喝得起星巴克,啃得起周黑鸭。但在深夜里一个人吃一碗泡面的时候,还是会想到那片充斥着温暖与粗鄙文化的土地。我由衷摒弃那些文化,我从心里热爱那片土地。
那片土地,在中国的很南边,从小生活也很艰难。那片土地住着一百多户人家,全村只有五百多个人,最显眼的标志,就是村口那棵高耸的大槐树,还有接受大槐树庇护的一间土房子。
土房子每天晚上都会出入各式各样的人,黝黑的外来工、离婚了的妇女、本地的农民、妖艳的发廊妹。从小我就听表哥和村里的伙伴们讲,里面的女的都叫鸡,是脏的。进去的男人都是去嫖,有钱人。
听多了这些,我们就非常厌恶那间土房子,尽管不知道为什么厌恶。但一大群孩子路过那间土房子的时候,都会朝里面扔小石头,破口大骂几句。
土房子的主人叫做松龙,头发已经基本掉光了,就只剩下几根羸弱白发在风中飘摇,他还留着白色的山羊胡子,笑的时候能让人看到他黑黄破损的牙齿,脸上永远布满着微笑的皱纹,在黑暗中格外阴冷。我们骂他的时候,他也不理我们,扔石头进去只要不扔到人,他都无动于衷,只是拿扫帚把石头给扫掉。
听说这个叫松龙的老男人,没有娶过老婆,在四十多岁的时候开启了他在这间土房子的事业。
那一年的新年,天气特别寒冷,呼出的气都有白雾,我们所有小孩子都穿上了厚厚的新衣裳,在河边放鞭炮,看着炸起来的水花,我们却感觉不到过瘾。所以一群人商量了一下,就来到村口大槐树下土房子的后窗,小声数三二一,把手中的鞭炮一齐往后窗里扔,听着哔哩吧啦的响声在土房子里面不断回荡,我们都享受到了爆炸那一瞬间的快感。
突然有很急促的脚步声传出,我们一群人立刻撒腿就跑,那应该是我跑得最快的一次了,心里又恐惧又兴奋。直到我们跑到村子内部,看着家家户户亮着温暖的灯光,我们每个人才松了一口气,把速度停下来。
突然一个大汉把我抓住了,他冰冷的手紧紧抓住我柔软的手,我哭喊着挣扎,手一下子就红了,疼痛让我的眼睛越来越湿润,我感到一种深邃入骨的恐惧。其余玩伴们都惊慌失措地看着。
黝黑大汉气呼呼地说:“快道歉!”
我紧紧咬着牙,倔强地一言不发。村里的大人闻声陆陆续续地跑了出来,我大伯看见我被抓住,立马和几个人冲过来,呵斥到:“外地狗,放开他!”
黝黑大汉丝毫不惧,声音沉稳:“这群小孩的鞭炮炸到我家爷了,叫他们道歉,才能放了他。”
我大伯怒吼:“道你娘的歉,你们这群鸡和鸭,有什么资格?”然后大伯和几个人马上就要冲过来大显身手。
黝黑大汉更加用力地抓着我,另一只手掐住我的脖子,冰冷侵袭了我的全身,我以为自己就要这样倒下去了。
突然后背传来一句很轻的话:“小黑,放了他,马上跟我回去。”松龙口气不容置疑,他穿着一身黑色的中山装,步伐很慢,但是他脸上的鲜红却让人触目惊心。
黝黑大汉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把我放下,我被大伯抱了起来,大伯往黝黑大汉身上狠狠地吐了一口口水,后面的人也开始咒骂黝黑大汉,叽叽喳喳的声音掩盖住漫天星斗,我看着黝黑大汉走在松龙后面,两人一言不发地走向那间阴冷的土房子,我好像听到了黝黑大汉欲言又止的那句话“凭什么?”。
长大后,盯着泡面回想起这一切,我感受到自己骨子里的悔意,我们应该尊重每一个人,我这样想着。
但是我生活的那个环境,很难让每一个人得到应有的尊重。所以我由衷摒弃那些文化,但我依旧从心里热爱那片土地。
每一片土地都会诞生不同的文化,这些文化又都有所关联,文化其实就是人性的外在表现。粗鄙的文化,便是我们的劣根性所滋养的。想要摒弃粗鄙的文化,首先要剔除自己的劣根性。
每一种职业都是值得我们尊重的,只要他们是通过自身劳动力去创造财富,而不是通过剥削人民。
后来我也遇到一些关于这方面的职业,我不会接触他们,但我从心里尊重他们,无关人欲,只因人性。
前年新年回家,再路过那间土房子,已经没有人居住了,房子也破损得不像样。从父母口中得知,松龙死了半年后,那间房子的生意也就没能继续下去了。
再后来,我在广州的一间超市遇到了当年那位黝黑大汉,他在当搬货员,一次扛着五袋大米,走路摇摇晃晃地。
那天和他聊了很多,他是个孤儿,从小就靠行乞为生,是松龙救济了他,让他在土房子里干些杂活,才不用流落街头,土房子里面很多人都是和他一样的情况,有些女的被搞坏了身子或者有了,松龙也会负责好,不像其他雇主,直接把人踢走。他说他这辈子最尊敬的人就是松龙,这个老人生前节俭,死后也把所有财产分给他们这些与他没有血缘关系的人。
没想到被村里无数人咒骂的松龙,也会有这样光辉的形象,我早该知道这些的。
也许我们表面看到的肮脏,其实温煦如暖阳,也许我们亲眼看到的光鲜亮丽,不过是虚伪堆砌出来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