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liquorices
一、熟透了的果子
啊顺左手偎进老母亲脊背后方,右手从前到后箍紧老母亲大小腿连接处,两手同时使力,将老母亲从床榻上抱了出去。
这种抱人的方法,被叫做“阴阳手”。
“啊妈,我抱你去天井晒晒太阳,日头正好。”
“啊妈,你比之前轻许多哩。”
“啊妈,到了,我放你到椅子上坐着。”
说完轻轻将老母亲放好在特制的靠椅,啊顺的老伴儿好生扶着老母亲。
啊顺左手端着一碗盛着汤水的菜饭,右手握着一茶杯温水走过来,老伴儿已经将口水兜铺好。啊顺用调羹舀起一勺饭,喂到老母亲嘴里。
“啊妈,来,吃点儿饭。”
喂了小半碗,给老母亲擦干净了嘴。
啊顺陪着老母亲晒太阳,老伴儿起身慢慢走去堂屋找自己要吃的药,高低肩很明显,灰色的毡帽不太合适,有些松垮,帽檐一直往前沉。
农历八月的太阳依然展现着它热辣的本性,啊顺看着院子里橘红色的柿子树发呆,开始想一些过去的事。
想起老母亲的小脚,裹脚布要一尺长,布要软,裹脚的时候力度要适当,否则指头生疼,疼到心里。
老母亲身体好的时候不让别人帮裹脚,生性顽强的老人苛责后辈做事不懂轻重,直到她再也弯不下腰去裹脚,才任由啊顺来裹。啊顺起初不会,裹着裹着就熟稔起来。
三两分钟的往事倒放,风把屋后竹林里干枯的竹叶吹进院场,啊顺回过神,舀起一勺水喂到老母亲嘴里。
“啊妈,喝完水我抱你进屋里歇着。”
接着又喂了一勺。
最后又喂了一勺。
老母亲闭起了眼睛,没有留下话儿,平静地在秋天死去,所有经受的苦难和快乐就此停止。啊顺看着老母亲的脸色渐渐变青,唤着老伴儿,家门里的亲人来到,在外的儿女正往老家赶。
啊顺的老母亲享年94岁,土葬。地母的年纪有多大,大概没有人知道。
许多年后啊顺到庙里,聊到生死,和一位年长的尼姑说起老母亲的自然死亡过程。
尼姑说了一句:“这是熟透了的果子。”
二、桂子的玄乎命
桂子,在她年轻的时候被拉去算命,先生说她时运不济,带的是背时的命。
这可不得了,到了婚嫁年龄,这则关乎命运的歹事在村子里传得热闹,没人敢讨这样一个女人,虽生得伶俐,且眉清目秀。但周围人怕被克,怕平白无故跟着受罪,这是一件多么不值得的事,都怕这玄乎的命。
说来也奇怪,她的确遇上一些解释不清的事。有一天她去放牛,一头平日里温顺的母牛刚开始好好地在山半坡吃草,突然像发疯一样跑下坡,将牛崽子撞得脚朝天,桂子跑来呵斥,牵起拴母牛的绳子想将母牛拉开,桂子哪有这般大的力气,母牛不作罢,活生生将牛崽子整死。
还有一事,村口的染坊平日里都正常运作,怎知桂子养的狗大白天跑进染坊将漂洗好挂着的麻布扯到地上,一直撕咬,咬成粉碎。染坊主子大叫着让桂子来给个交代,一传十,十传百,到最后就差被说成是桂子发疯去咬那些染好的布。
人的口舌止不住编排,本来不算多特殊的事被胡乱添油加醋,说话的人管不住猜测的心,听话的人又臆想出更多细枝末节,总之被演绎得面目全非,事件的本质失去了意义,也是,没人在乎什么本质。
到了三十岁的桂子依然没有嫁出去,恰逢一个家里不太信这些的男人。桂子嫁过去了,男人待她很好,怎知男人突然患疾,一病不起。
桂子操办着后事,遭受着冷言和指点,人们对这个带了背时命的女人嗤之以鼻,对这个克了牲畜又克了人的女人,恨不得她去死。
不多久,男人家里的一个弟弟,往房梁上抛了绳子,勒死。
男人家里人杀了一只鸡,挂到了这根绳子上,嘴里念着超生,让这只鸡做替死鬼。
办后事这几天,逢人来到男人家里,看到房梁上挂着这只被吊着的鸡,无不心里发毛。
唯独桂子心里很平静,只是再无立足之地。
平静的桂子万万不会去寻死。
三、人的嘴脸
老石是没有子女的孤寡女人,所幸还有一个亲侄儿,她这辈子都喜好干净,衣服虽说旧些,倒也清秀。
人总要老去,掐紧时间的喉咙逼迫它放一条生路,这股逆,没有作用。人在老去的时候是要承受一些前半生想象不到的事,不知道钥匙放在了哪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不知道钥匙放在了哪里。
老石先前再是一位多么秀外慧中的女人,老来也是孤清的光景,别说还跌了一跤,下不了床,亲侄儿赶来照顾。
人会陆续变得烦躁和生厌,亲侄儿照管老石了几天,就不来了,让自己媳妇来。媳妇的脸色很难看,不给饭也不给水,觉得老石是悬在阴阳路上的半吊子要死不死的人,难免要死,也别拖着。来照顾这非亲非故的老女人不但耽搁时辰,还要倒贴生活成本,亲侄儿的媳妇不做这样的买卖。
日子就这样平淡地过去,老石多少次想着半只脚差不多要踏进鬼门关,剩下的半只脚要不踢自己一下,就那样去了吧。老天有眼,另外一个不算特别亲近的侄女听说老石没人照管,从家里跑来。
只见老石的嘴唇开裂得厉害,躺在床上呻吟。侄女给她做饭,打扫了那间小屋,顺带买了一个较大的保温壶,告诉老石如果她不在的时候,就自己倒着喝水。侄女尽心去照料,也带老石去看病,老石慢慢好了起来,可以下床了。
怎奈世事无常,人老的速度无法控制,精神涣散得越来越厉害。老石又跌了一跤,这回,成了将死之人。
老石死的那天,亲侄儿来办后事,安老的衣服也没打算给她换上。老石的侄女赶来,摸着那尿液浸透了的衣裳,心里发狠,破口吼了老石的亲侄儿:“老辈子人都说穿得不干净去了阴间,是没有伴的,姨母生前爱干净,你这无赖就让她穿着这身走,你这不知好歹的杂种。”
侄女给死去的老石洗了澡,换了新衣,祈求仁慈的地母安呈魂灵。
生前多么疼爱亲侄儿,鬼知道人易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