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呃~请问可以多给我几包番茄酱吗？”
排在我前面那个深褐色波浪卷发黑色长连衣裙的背影不但销魂，声音也很动听。
点餐员娴熟地把手伸进柜子再抽出，把几包番茄酱往她的盘子里放，亮出招牌笑容：“麻烦下一位。”
“谢谢”她转过身来，确实没有让我失望。
“你好，先生！请问你要什么？”
“双层牛堡。”我用余光瞄了一瞄，她端着的盘子有一包小份炸薯条和好几包番茄酱。
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隔壁桌的一对小情侣刚好起身离开，我看到她恰好坐在我的正对面，和我隔着一张桌子。她一边玩手机一边拿着包番茄酱在嘴里吮吸，那么自然平静的表情仿佛吃的不是番茄酱而是袋装果冻，那个样子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也许快要完了，她用拇指和食指把包装袋夹在中间，顺着包装袋的开口往外挤，不浪费一丁点。一包完了，她撕开另一包继续。我看着她连着吃了三包，也没有往嘴里放过一根薯条。
一个外国小男孩突然跑到她身边，她很诧异。他睁着大眼睛看看她，笑着伸手去摸桌面上她包包的小挂件。她温和地笑了笑，摸摸他金黄色的头发。小男孩一直在把玩，她捏捏他的脸蛋，拿起整包薯条，指指他手里的番茄酱，再指指自己的炸薯条。
“Exchange？”她的手指在他的番茄酱和她的薯条之间快速摆动。小男孩先是下意识地把握有番茄酱的手往后移，睁着眼睛看着她好一会儿，终究把手伸前把东西给了她。
“Good boy！”她笑了，再次捏捏他的脸蛋，从他的小手里接过番茄酱然后把整包薯条给了他。他很高兴，一边吃薯条一边把玩她的小挂件。一个年轻的外国妇女跑过来，她们用英文对话，虽然我并不能全部听懂，但却有说有笑，从表情和动作可以猜测是位年轻的妈妈在轻微责备儿子的调皮并感谢这位小姐的慷慨赠与。
她们走后，她打开新的一包番茄酱继续吸。在短短的二十分钟里，她一共吃掉了7包番茄酱，走的时候还把剩下的两包收在包里。
真是一个奇怪的女孩，我想。
2
我拖着疲惫的身体，端着晚餐来到角落里的桌子，因为靠窗的位置已经被占满了。一群小孩打闹着满堂跑，顺着目光望过去，我看到她坐在位于中间的桌子，孩子从她身边跑过的时候，她叫停了他们。
“小朋友，这里不允许乱跑哦！很危险的哦！”
三个小孩愣愣地站着，低垂着头。
“姐姐不是要骂你们~别不开心哦，但这里确实不能乱跑，知道吗？不然麦当劳叔叔再也不会卖好吃的给你们了。”她摸摸他们的头，他们还是像面对着老师责备一样低着头。
“要不我们做个朋友吧，我把炸薯条送给你们，你们把番茄酱送给我。”她笑着说。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其中两个把番茄酱递给了她，也许觉得免费的番茄酱换一份炸薯条还是十分划算吧。但年纪最小的那个小女孩没有动，他们看着她，她两个小手各抓住一包番茄酱似乎不愿意交换。
“拿着~你们三个分着吃啊！”她看出了这个小女孩的小心思，捏捏她的脸蛋把薯条递给他们。小女孩笑逐颜开，他们在她身边的位置坐了下来，欢乐地吃了起来。这时，一个中年妇女走了过来。她了解情况后一边斥责他们不应该随便吃陌生人的东西，一遍跟她说抱歉，让她见谅小孩子的嘴馋。她连忙说没关系，是她主动给孩子的。孩子们放下那包没有吃完的薯条，扁着嘴被中年妇女领着走了。
她盯着那包还剩一半的薯条发呆了好一会儿，然后撕开两包番茄酱，一只手各拿一包大口大口地吸。没几下就完了，她还像上次一样顺着包装袋的开口往外挤压剩余的一丁点番茄酱。
我心里暗暗发誓，等她撕开第三包的时候我就上前去搭讪，用什么鬼理由都好。
可她并没有撕开第三包，她起身走了，留下半包薯条。
我犹豫了一下，迅速地站起来了。
我来到她的位置旁边，瞄了一下她的餐盘，9包番茄酱。“我的天啊！”我心理暗自震惊。有那么一刹那我真的很想追出去，但理性使然我终究没有这样做。
“你好，我可以用番茄酱换你的炸薯条吗？”我端着餐盘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当我在玻璃窗边再次看到她的时候，我发誓不再错过这一次相遇。
“啊？”她先是一脸愕然，然后有不知所措地地点头，“好啊！”
我把两包番茄酱放在她的餐盘里，她将薯条递给了我，在我面前镇定地撕开包装，把番茄酱放在嘴边吸起来。我笑着看她。
“你笑什么？你为什么要和我换？”
“我从没有见过有人来麦当劳买炸薯条是为了番茄酱。”
“你是怎么知道的？”她警惕起来，“你该不会是什么喜欢跟踪人的变态吧？”
“哈哈哈……”我忍不住笑起来，“点薯条只吃番茄酱的人更像变态吧？”
“喜欢吃番茄酱又怎么了？”她也跟着笑了起来，“告诉你麦当劳这种小包番茄酱最好吃了，这种味道跟其它的都不一样。
“哎哎哎……你干嘛呢？那是我的。”我抓起一包番茄酱撕开往嘴里挤，不管她的叫喊，此刻的我的五官一定是全部挤到一堆的。
“你到底是怎么做的？这也太酸了吧！”
“喜欢就是喜欢。”
“来份小薯，去薯条！”我指着点餐台的方向说，冲着这样的回答，就有足够的理由让我爱上她。
她笑着点点头。
端着一份炸薯条回来的我，第一次迎着周围人诧异的目光要了六包番茄酱，我把它们放在她面前，一脸正经地说：“小姐，你要的炸薯条去薯条到了，请慢用。”她笑得很好看，撕开包装袋吃起来。
“以前，一个我很爱的人，他很喜欢吃麦当劳的炸薯条。”她盯着桌上的薯条说，“每个星期放学我都会陪他来这里点几包薯条坐一下午，他那么喜欢吃我就想多留点给他，于是我开始光吃番茄酱，一开始觉得很酸，但吃着吃着也就习惯了。再后来，他离开了我，我离不开番茄酱。”
“喜欢吃可以去超市买啊！”
“味道不一样。”她嘻嘻地笑，“当然，不是任何时候都能吃到，也会吃其它的牌子，只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这种味道。”
“光吃番茄酱的比较像变态，炸薯条确实挺好吃！”我抓起两根薯条放进嘴里，她扑哧一笑。
我和她就这样认识了。没有任何约定，我们总会于下班时间先后出现在街角路口的麦当劳。当然不会每天都吃这些快速食品，但无论我们的晚餐吃什么，都会在麦当劳点一份小薯，她吃番茄酱我吃炸薯条。她从不吃一根薯条，我也从不沾番茄酱，彼此默契得很。
我在心里暗暗地叫她番茄酱小姐。
番茄酱是番茄酱小姐戒不掉的习惯，她包里总有它。或是麦当劳的小包装调味番茄酱，或是各种牌子的小瓶装，我想也许是因为她不能总是搞到麦当劳的免费调味番茄酱吧。
在吃完饭散步放空的傍晚，我和她喜欢躲进一条幽静的小巷，巷子的尽头是繁华的商业街。她靠在墙上望着一盏黄黄旧旧的路灯，举着一支泰国进口的小瓶番茄酱在一点点地吃。我总有一种错觉，那不是番茄酱，她是在喝酒。我在黑暗里吸着烟看着她，她的轮廓那么好看但眼睛却那么荒芜。
番茄酱小姐除了吃炸薯条去薯条之外，还有很多奇怪的习惯：她吃甜筒喜欢去雪糕，吃酸辣粉喜欢去酸辣，吃咸蛋喜欢去蛋白；她看书不看简介，封面好看就能吸引她；她看电影不参考影评，挑名字特别的来看；她听歌不论旋律曲调，爱注意每一句歌词。
她也有很多奇怪的想法，比如她跟我说不如我们吃霸王餐吧，我开玩笑地说好啊，她就真的拉我跑出了餐厅；KTV的时候，她点陈奕迅的国语的《十年》，却唱粤语《明年今日》的歌词；我骑摩托车载她的时候，她喜欢倒着坐，还一个劲地大喊“加油”，诸如此类。
她是如此独特又捉摸不透，以至于我总是在猜她的内心世界是怎样的奇形怪状。
3
我们去这座平原城市里最高的一座小山看完星星回来，她说饿了。恰好不远处有一家24小时营业的7-11便利店，我突然很想吃7-11的鱼蛋，就提议去那儿吃点什么，她说好。
我在取餐窗口等待的时候看着她，她坐在靠窗的位置呆呆地望着别处，像一只受伤的小兽蜷缩在角落，突然我很想过去抱着她，就像我想吃7-11的鱼蛋一样。
“先生，你的大鱼蛋！”我拉回了思绪。
“谢谢！”我接过其中一份鱼蛋，拿起番茄酱准备挤的时候，想了一想又换了辣椒酱。我用力挤了很多，铺满了整份鱼蛋。
“吃吧，我帮你挤了很多番茄酱。”我把鱼蛋递到她面前，极力抑制自己笑场。
她拿起竹签串了两颗，放进嘴里便哇哇大叫，“好辣~你骗我！明知我不能吃辣！”她大口大口地喝着饮料，我止不住地笑。
“先生，你的另一份大鱼蛋好了！”接过另一份鱼蛋的时候，我顺手把一整瓶番茄酱拿了过来。
“吃吧！这次真的是番茄酱。”我将鱼蛋全部挤满了番茄酱。将一瓶所剩的三分之一番茄酱全部挤完了。嗯~7-11便利店的番茄酱也是免费的。她看着没有说话，拿着竹签一颗一颗地串吃着。
“我很喜欢吃7-11的鱼蛋。”我吃着那份有辣椒酱的鱼蛋看着她。
“如果不放辣椒酱的话确实不错。”可对于我来说，那是一种不能叫辣的辣酱酱。
“你还记得我问你为什么喜欢吃番茄酱的时候你是怎么回答的吗？”
“喜欢就是喜欢。”
“你有没有看过电影《志明与春娇》？张志明说过这样一段话。”我试着学余文乐那深情的表情和腔调，“‘我小时侯就很喜欢吃便利店的肉酱意粉。那时候很多人都问我，你为什那么喜欢吃？它真的是有点咸，肉也不多。喜欢，就是喜欢，我自己喜欢的就是最好的。我喜欢她是因为，我觉得她好，她什么都好。’”
“喜欢又怎么样？”她笑笑，然后转成粤语“唔work啊嘛~”。这是《志明与春娇》里春娇的台词，我虽然听不懂粤语，但我看过电影，知道它的意思是行不通。“喜欢的味道会上瘾，有些事情还是浅尝辄止为好。”
我没有说话。
“我要去旅行一段时间。”她淡淡地说。
“之前没听你说过，去哪里？什么时候出发？”我神经紧张了起来。
“北方。后天。”
“北方？北方那么大，你到底去哪儿？”
“北方。”她的回答不咸不淡。
“什么时候回来？”我知道我追问下去她也不会说。
“可能一个星期，也可能一个月。”
“那~”我迟疑了一下，“我加你微信可以吗？”突然想起来我和她认识这么久了，见面从来都是靠无声的约定。虽然活在没有她的城市里，我依然想知道她在哪里，做些什么，过得好不好。
她问服务员拿了笔和纸，在上面写了一个电话号码。
“扫一扫就可以了，干嘛那么麻烦。”我正要掏出手机，她制止了，“我手机快没电了，你先记着。”
我把纸条装进口袋，彼此没有再说话。
那个晚上，我们就在7-11的门口分别。回到家，我想起口袋里的电话号码。按下数字，在微信里搜索，显示“无匹配的结果”。电话里打过去，她说：
“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电话号码是空号，请查询后再拨……”
4
第二天醒来，刷牙的时候照镜子，我发现脸上长了几颗痘痘。之后我开始喉咙痛，然后发烧，嘴里长口疮，脸上长了更多的痘痘，病了好几天。
我妈说，我是吃得太多炸薯条，毒素积聚上火了。
而番茄酱小姐就这样消失了。
5
某一天，我路过以前那家常去的麦当劳，似乎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我猛地冲进去拽着她，转过头的来却不是那张我朝思暮想的脸。
很久没有吃炸薯条了，我鬼神差使地排在了点餐的队伍里。
“先生，请问您些什么呢？”
“来份小薯，去薯条。”我像是一个被按了播放键的录音机，自动吐出那句话。
“什么？”
“没有没有~来一份小薯条。”我感到我在准备掉落深渊的那一刻被拉回。
我端着餐盘在角落里坐了下来，看着盘里一包满满的炸薯条和两包番茄酱发呆。我撕开一包番茄酱，红色粘稠的液体就涌了出来，就像一颗被划伤的心在流血。我学着她的样子吃起了番茄酱，一包吃完另一包继续。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它像我上一次吃的时候那样酸，酸得我的眼泪都流出来了。那种酸让我顿悟，她不可能喜欢吃番茄酱，是不是心酸的味道盖过了她对爱情的希望。
也许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像她那样吃番茄酱的人，我也找不到第二个她了。
虽然肚子很饿，我却把薯条扔掉了。
走过7-11便利店，我突然想吃鱼蛋。
“你好，麻烦来一份大鱼蛋。”
“先生，一份大鱼蛋，去鱼蛋吗？”
（完）
作者：说多了小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