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远黛里,安了一个寨,名叫青阳寨。
顾何离世时,将大当家的位置交给了比自己小了十八岁的义妹,宋词。
十月的青山上,树枝丫上的叶子飘黄,一个少年身袭灰袍,在山上一处梧桐树下,勤勤恳恳地挖着,直到红色的酒封显露,他登时将手上的铁锹扔掉,弯下腰去,抱了一个酒坛子出来。
他顾不得拿上从寨子里拿来的铁锹,用网绳包好酒坛子,提在手上,闻着浓烈的酒香,迫不及待地往沁源堂里去。
他姑姑宋词,爱喝酒。
顾景行远远地就听见宋词大着嗓门问他去了哪里,他将头从低处探出来,兴冲冲地喊了一声,“姑姑,我在这儿!”
他的身影渐渐变得清明,灰袍衣脚随着他的步伐扬起来,随之扬起的还有他白晢面庞上干净的笑容。
眼见着宋词狭长的眼眸向他微微一瞥,顾景行脸上的笑不见收,更有几分清风明朗之感,他将手上的酒提到胸前,“姑姑,我去给你打酒了!”
宋词缓缓站起身来,双目紧锁着顾景行,慢慢向他靠近。她盯了他半晌,而后一把拿过他手里的酒,语气不轻不重,“还算你有些孝心!”
孝心?顾景行扯了扯嘴角,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宋词也就比他大了两岁。
若不是因为顾何当年从山脚下捡到宋词的时候还未及冠,也并未娶妻,便将她当妹妹养着,如今他也不必叫她一声姑姑。
至于为什么顾何把大当家的位置交给宋词,而并非是自己的儿子顾景行,那是因为,自顾景行七岁,顾何就把他扔到了昭明寺不管不顾。
若不是宋词忽然想起了青阳寨里还有顾景行这么一号人物,他怕是要与青卷孤灯伴余生。
当宋词穿着红衣背着一把弯刀到昭明寺找到他时,七岁以前尘封的记忆开始变得明朗,如果这世上还有什么人没有抛弃他,那便是宋词了。
他兴奋地像小时候一样缠着她,“姑姑,你总算没忘了我!”
记忆仍尤新,眼前的宋词已经掀开酒封,“明日我会下山去,在我没有回来之前,你哪里都不许去!若是让我发现你乱跑,小心我拿鞭子抽死你!”
拿鞭子抽死他这件事,顾景行相信宋词决计干得出来,至今他都疑惑,顾何捡到宋词的时候怎么就给她娶了这样一个名字,依他看,叫什么宋词,就应当叫宋武,宋暴之类的。
“姑姑既然怕我乱跑,不如我跟着你下山去?”
“不行!”
宋词当即便拒绝了,顾景行生性跳脱,又不会武功,万一乱跑叫什么人抓住了,以此来威胁青阳寨,后果不堪设想。
本以为顾景行会继续纠缠,央求她带他下山去,谁知他忽然问了她一句,“这酒好喝吗?”
宋词抿了抿唇,随后嘴角扬起一个微不可见的弧度,“还可以。”
相比之下,顾景行脸上的笑就飞扬许多了,他就知道她会喜欢。
将他养大的老和尚也爱喝酒,外面的酒不够烈,喝着无劲,便自己研究了一套酿酒方子,他跟在老和尚身边,耳濡目染,久而久之也就学会了。
知道宋词喜欢喝酒,他依着那方子酿,在梧桐树下足足埋了三年,这才拿出来。
山上昼夜温差大,夜里起了一阵风,顾景行在榻上辗转难眠,脑海中时不时浮现出宋词的模样。
他蹭地一下坐起来,就着月色的光,去了宋词的房间。
屋子里的烛火还燃着,酒坛歪倒在一边,宋词趴在桌子上正在酣眠,许是因为喝了酒,她的脸上飞出几朵红云。
微弱的光线之中,她紧闭着双眼,长长的眼睫毛盖在下眼睑,失了几分白日里的冷冽,多了几分柔和。
他将她抱起来,想让她到榻上去睡,怕她这样睡着会不舒服,嘴里又一边念叨着,“明知道自己第二日要下山,前一天夜里还喝这么多的酒!”
宋词像是感受到顾景行的触碰,倏地一下睁开双眼,眼里的防备与浑身霎时的僵硬惊着了顾景行,不过只是一瞬,她便又安心地闭上眼睛沉沉睡去,嘴里嘟囔了一句,“原来是你这小鬼!”
顾景行莞尔一笑,忍不住抬起手来戳了戳她的脸颊,更忍不住想要一亲芳泽,他心里甚至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来,与她巫山云雨。
如果第二日问起来,就只说是宋词喝多了,因着她的脾气,他只能顺着她。虽然免不了落得个被宋词一脚从山顶踹到山脚的下场。
顾景行盯着她的脸颊微微出神,“姑姑,你什么时候就能相信,我足以护得住你……”
忽然想起小时候顾何唤宋词的样子,自己便试探地喊了一声,“阿词?”
顾何的心思难猜,将顾景行送去昭明寺,宁愿他做了和尚也不能做土匪。
可却舍得把一手养大宋词放在刀尖上。
只是宋词又恍若全然不知,拼命护着他。
她就像是雪,明明只要有一丝丝的温度就能够融化,却总是冷的。
在布谷鸟叽叽喳喳的叫声之中,宋词转醒,她按着自己酸痛的脑袋,恍惚间竟看见了顾景行的脸庞,等再清醒一些,却又什么都没有了。
宋词背上弯刀,整装待发之后,就带着一队人马下山去了。
顾景行偷偷打听到,宋词此行是去劫皇家运去境外的珍宝,凶险万分,成则一世不再为盗,败则就地命丧黄泉亦或是被抓了去判个杀头之罪。
他舍不得她一个人去冒险,一路上尾随其后,又生怕她会发现,遣他回去。
酒馆门外,顾景行瞧见宋词将随身的弯刀放在桌上,叫了一壶酒。
他转过头,盘腿坐到地上,从怀里掏出两个方才从城南买来的包子,狼吞虎咽,这几日生怕被宋词发现他跟着下山来,一路上东躲西躲的,连个觉都睡不好,更别提要吃饱肚子。
日光被一片阴影遮挡,顾景行塞了一嘴的包子,他艰难的咀嚼着下咽,心想,糟了!
“我有没有同你说过,若是让我发现你乱跑,就拿鞭子抽死你?”
顾景行缓缓仰起头来,一双眼睛就如星光灿烂,他紧锁着宋词的眼睛,果然从她眼里看到一丝不同往日的神色。
“跟我进来!”
顾景行连忙起身,跟着宋词进了酒馆,“我就知道姑姑心疼我,怎么舍得拿鞭子抽死我。”
宋词倒了一碗酒,“砰”的一声放在了桌子上,斜着眼漠然看向顾景行,缄默不语。
顾景行一向是无论宋词多么生气,他都能嬉皮笑脸的。他端起面前的酒来,一饮而尽,咂了咂嘴巴说,“这酒可没有我那日给姑姑打的好喝!”
宋词闷声喝着酒,她就知道,根本不应该指望他会安分。
“姑姑,不如我们回青阳寨,此行还是算了,太过凶险……”
宋词端着碗的手顿了顿,怔了片刻,又将碗中剩下的酒喝尽了。
“没有人愿意一辈子在刀尖上舔血,打家劫舍的事情,总不能做一辈子,此行若成,青阳寨上上下下皆可为良民!”
宋词总觉他幼稚,她自己却又如此天真可笑。真以为一己之力便能改了整个青阳寨?
“一心为盗的人又怎会愿意安心从良?”
宋词看着顾景行,嘴角牵起一抹弧度来,她问他,“那你呢?甘心为盗吗?”
顾何的愿望,是希望看他此生长乐,远离血腥杀戮的。
眼见宋词不死心,一向爱笑的顾景行凝起了浓密的眉,“姑姑,你就听我一次,回去吧……”
“活下去的办法有千万种,决计不会只有这一种,可只有珍宝和财富才能叫青阳寨中一些人安心。”
顾景行不明白,为何有人会生的这样倔强,油盐不进,他一急眼便扯了宋词的手说,“姑姑,我放心不下你……”
“你在胡说些什么?我是你姑姑!”
宋词猛地抬眸看向顾景行,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将手飞速地从他手掌心里抽出。
顾景行只觉手掌心一空,他努力地想要抓住什么,却只能看见宋词冰冷的目光,他低低地说了一声,“反正又不是亲生的……”
宋词没有心思同顾景行在此纠缠,桩脚来的消息说,今日酉时,送行的车队就会经过北金沟的那条官道,她必须在日落之前赶过去。
她将弯刀背在背上,急急站起身,顾景行追在她身后,“姑姑,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宋词停下脚步,命人先去牵马,“看来这些年你在昭明寺长大,也没将红尘看破。既然如此,等你回青阳寨时,就去挑位姑娘,只要是你喜欢的,我都不会有意见。不过,你现在立刻马上回青阳寨去!”
宋词上一辈子莫不是个木桩子亦或是臭石头。
顾景行担心自己再要说什么诨话会惹得宋词心烦意乱,虽然他十分坚信宋词一向不把他放在眼里,只是关键时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好偃旗息鼓。
“我这就回去,姑姑你万事当心。”
此行护送这批珍宝的约有一百人,且皆是精兵。宋词带了五十人随行,又命一百人先在此埋伏,一并在路上埋了火药,意图来一个瓮中捉鳖。
宋词对此只有五分胜算,却不想最后是大获全胜。跟着她一同来的人兴奋地打开箱子,被琳琅满目的珍宝晃得睁不开眼,宋词走过去一把将箱子盖好,“迅速撤离,此地不容久留……”
集齐人马准备离去那一刹,宋词眼底尽现疲惫,仿佛是放下了重担之后短暂的欢愉,她方转身要离去,却忽然听见一声,“姑姑,小心!”
宋词下意识抽出背后的弯刀,回过头见一诈死之人朝她扔出一枚梅花镖,她眼疾手快,将手里的弯刀扔了出去,正中那人心口。
只是梅花镖已向她逼近,她避无可避之际,顾景行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宋词心里生出一丝害怕,她登时跪倒在地上接住倒下的顾景行,声音微微颤抖着,用几乎从未有过的声音喊他的名字,“顾景行!”
顾景行咬着牙笑,紧紧的拥住宋词,嘴角溢出鲜血来,猛地咳了一声,可他也只是拥着宋词,他知道宋词此刻是会想看看他的,可此时他一定是狼狈不堪的,他才不想她看见他的丑样子。
可他又不是最怕宋词看见自己的丑样子,他最怕的是,宋词满心是对于顾何的歉疚,而从没有他。
“顾景行,你松开我,让我看看你的伤势!快些!”
宋词心急如焚,却又不敢大力挣开,生怕伤及顾景行。
谁知道顾景行就是不撒手,他只问了她一句话,“姑姑,雪化了吗?”
宋词不知道顾景行此刻在胡说些什么,如今正值深秋,哪里来的雪。
随后她只觉后肩被顾景行的下巴一磕,拥着他的人再也没有像往日一样叽叽喳喳。整个人也开始变得僵硬。
终
后来宋词踏遍山河,寒冬之时,尤其不敢歇脚,只因为一句,“姑姑,雪化了吗?”
她以为他是在秋日里想念冬日的雪,却是许多年过去后,她人近中年,见过太多人情冷暖,方明白他说的,分明是她心里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