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外婆家是一个快乐的存在,一个楼梯通往的阁楼上的某个坛子里有取不尽的爆米糖或着芝麻糖,(爬那个楼梯有次摔下来摔在了一个大篮子里,如果没有那个篮子,估计就没有这篇文章了)墙上的某个钉子上挂着的小袋子里有蜜糖一般甜的蜜枣,平时不被父母允许吃的生的红薯可以吃个够。外婆家的菜地里有摘不完的小香瓜,外婆拿把刀出去回来手里就多了根可以啃半天的Lu Xv,(湖口话是这么发音的,不知道学名叫什么)最喜欢的是外婆煎的豆粑,一团面糊糊倒进锅里一下子就变成了一张豆粑,我最喜欢吃的是刚出锅的时候豆粑边缘那一圈微焦的地方,香脆香脆的。吃过的最有味道的食物是放在灶火里烤熟的里面有一只小鸡的鸡蛋,最喜欢吃的是粘在蛋壳上的那些东西。现在回想起来不记得了外婆那个时候是什么样子,唯独记得她黑黑的指甲帮我抠蛋壳,然后塞到流满口水的嘴里。
好像我满月的时候我奶奶就死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脑海里会有一幅我奶奶在病床上抱着我的画面,记住那么远的婴儿时期的记忆貌似有些不合常理,但我就是记得。再大点的小时候看见别人有奶奶颇是羡慕,转而安慰自己,我有外婆呀。妈妈说,每次去外婆家,哪怕再没有吃的,外婆都会找出一块冰糖塞到我的嘴里。所以我想起外婆,许多都是吃的。包括怀孕的时候有次去看她,外婆说说你饿不饿,我说我不饿,然后不由分说地跑到厨房煮了三个蛋给我。端来的时候我吃了一口,甜得我再也吃不下第二口了。但是我怕她说我不吃,悄悄地叫老公给吃了。外婆说,我小时候总是跟在她后面,她上厕所都跟着。那么小的我,一定是知道外婆疼我,才锲而不舍地跟着。
日子飞快地过去,我父母的家和我的家离外婆家越来越远,去外婆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小时候开始是睡在外婆的床上,后来有时会和表妹睡在长着虱子的床上,后来大年初二去吃外婆做的一顿饭,再后来,吃的是舅妈们做的饭了。今年过年回去没有吃饭就离开了。我忽然意识到,也不过一年见外婆一次,继而想到,不知道还能见几年。外婆说,我就是耳朵不太好,其它的都还好。前些年还听妈妈说,外婆闲不住,在家里种着棉花还卖了800块钱,藏在衣服口袋里还被小舅舅拿走了。后来给她点钱,跟她说,你自己花啊,别给小舅。不知道她是听清楚还是没听清楚,笑着点点头。是哪一年,临走的时候外婆拎着自己种的绿豆和养的鸡下的蛋,送到车上。今年跟弟一人给她包了个红包,后来走的时候,她又把红包硬给塞了回来,说,你妈没钱,拿回去给你妈。等我回家把钱拿出来的时候,发现里面被她加了一张。等我回来我才想起来,她跟着我,一直送我们到了车上才回去。我现在回想起来的时候,才发觉,外婆是想多看我们一会儿。
我不知道外公去世以后她一个人是怎么过的,我经常想起来外公的葬礼,那一幕像一面铜镜一样越想越清楚,外公躺在一块门板上,脸上盖着一张黄纸,脚和手露在外面,身体下面的门板上有油浸湿的痕迹,装入棺材以前裁缝给他穿一层又一层的衣服,人们聚集在客厅里,门口的水井旁,小陇上,空气纹丝不动,呼吸都是静止的,我和表妹站在一起静静地看着,在那时候,一转头,才发现我外婆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坐在床沿上,一只手放在腿上,一只手抹着眼泪。我轻轻地抱着她,拍她的后背。我不知道为什么人们不让她看外公最后被送入祠堂装入棺材填进石灰直至入土,她就那样,一个人坐在床沿上,安静地抹着眼泪。
我不知道后来她是怎么过的,表妹说,她会自己照顾自己。妈妈有时会拎来一罐豆豉,说是外婆做的。吃着豆豉,我就知道我外婆是好着的。所有的豆豉都没有外婆做的好吃,就好像后来吃过许多豆粑,包括妈妈特意为了我去乡下煎的各种豆粑,再也没有吃过小时候外婆煎是豆粑的那个味道。
长大后吃鸡蛋喜欢留一点在蛋壳上,用手指去抠粘在蛋壳上的蛋白再送进嘴里,一直觉得那样的蛋白是最好吃的。每次那样做的时候,都会想起外婆的黑指甲,我不知道为什么那时怎么一点都不嫌弃还觉得它抠出来的蛋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呵。后来我再也没有吃过那么美味的鸡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