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门斋私钞(三):《出神》
二〇一三年八月二日 星期五 凌晨
页364,《絮叨》,《出神》,刘天昭
我对看电视有一种顽固的热爱。说起来有点堂皇,但是我真的觉得,电视有点像这个世界的一个比方而电影或者碟什么的,完全都不是。这就好比报纸,杂志和小说诗歌的区别,这个区别很大的。
......可是不管你是多么寂寥的一个人,打开电视,看见史瓦星格咧着一只移民方嘴冒着唾沫的时候,看见他的名门老婆咧着两只名门颧骨闪闪发光的时候,心里总是会跟着热闹起来的——这帮狗娘养的,怎么这么能折腾!跟着就坐下来,暖和过来,安定下来。
案:
我抄这段的时候,是这样的:伏着身子,快要趴在桌子,眼睛盯着书面,脸要贴上去了。
我的脑子在想,为了少抄点,我要制定高标准的标准。写得差的不要,写得好的不要,要最好的,让人不得不抄的,才行。
跟很多意识到不同,我真的在想,我真的意识到。
我还把腰杆挺直,一首按着纸面,一首抄,不停的抄,两只眼睛盯着笔尖,笔尖流出墨色的墨。
我的字,很难看,挤成一团团不规则的性状,一坨坨的。
又案:
“跟着就坐下来,暖和过来,安定下来”,暖和、安定,是形容程度的增加。
钱钟书《宋诗选注》,页99言苏轼风格,“他在风格上的大特色是比喻的丰富、新鲜和贴切,而且在他的诗里还看得到宋代讲究散文的人所谓‘博喻’,一连串把五花八门的形象来表达一件事物的一个方面或一种状态。这种描写和衬托的方法仿佛是采用了旧小说里讲的‘车轮战法’,连一接二地搞得那件事物应接不暇,本相必现,降服在诗人的笔下。”。
刘天昭文体的特点则是拉开架势,从某一个碎片化的事体写到个人的感受,典型的例子是,页196,“吃月饼和苹果。姐姐家的东南靚向,早上真是亮。简直像秋天,像秋老虎”,与苏轼《百步洪》写水波冲泄“有如兔走鹰隼落,骏马下注前文坡,断弦离柱箭脱手,飞电过隙珠翻荷”不同,苏轼四句里面用了七种形象,刘天昭的比喻则是一个个的加深,秋天——秋老虎,如果我们也将感受视作比喻的话,“跟着就坐下来,暖和过来,安定下来”也是一步步的加深。
下面连续的四段也可以看出刘天昭文体的这一特点。
页365:
看过《东京物语》和《秋刀鱼之味》,觉得好。不敢评论,只是觉得好,清茶清水的好,老太婆死了也好,女儿出嫁了也好,怎样都好,岁月静好。老年人、老年人的作品、以老年人为题材的作品,总归有一个好处就是若无其事的絮叨。这是年轻人再怎么也做不到的,他们怎么做都是结构,老年人一拿出来就是质感。这东西真是没法超越。
可能是对絮叨这个事情上了瘾,我对电影这东西总有丝不满足。不管怎么说,一部电影就那么长时间,短得观众和作者都必须注意到它的整体性,它的形式、表情、节奏韵律、起承转合。然而生活不是这样的,生活的絮叨是没有整体性,它比任何设计出来的结构都复杂,对任何自以为是的形式感都有水一般的摧毁性跟溶解力——对艺术这是不可能的任务这是我的苛求了。小津安二郎已经是顶顶好的了。
于是对电视剧我就一直有一个理想,那就是永无止境地絮叨下去。篇长到和生活平行的架势,篇长到获得自由的态度。我想既然它是个比方,就应该是一个动态同步的比方而不是一个静止死掉的比方。美国那些一季一季世态情景剧本来是在做这件事了,可是他们追求的是一小下一小下的戏剧效果,好看当然是好看的,只是没读过《红楼梦》的人哪里懂得什么是絮叨。
最近一直在看《澡堂老板家的男人们》,几乎完全满意了。辣白菜一样的家常,辣白菜一样的喜悦。也是搞笑的,也看得出是精心安排的,但终于是絮叨的。絮叨到没有意义。
案:
手酸,几乎都在换着握笔的姿势。
赤脚踩在瓷砖上,终究觉得不妥,觉得不妥的时候,想要去穿拖鞋,硬生生地忍住了。
大概是不想有分心的私心。不过,肯定是分心了。
《疑犯追踪》里的“根”怀疑是《纸牌屋》里的佐伊,我觉得《纸牌屋》的弗兰克胁迫佐伊,污了他的智慧,到现在还没有看完,只有十三集。
自己常常有小心眼。
今天晚上去惠安的时候,在路上思考语言和环境、语境和思想、环境和思想,的关系。
语言即思想,环境即语言,环境即思想。
我估计的觉得,自己的思考是失败的。
又案:
注意:摧毁力跟溶解力的跟。
又案案:
电影是艺术,电视剧是生活的一个比方,干脆就是生活的。生活不是艺术。
生活不是一种形式,一种结构,或精心设计安排的英雄救美,才子佳人故事。
某种程度上,生活杂乱无章。
我们就是在杂乱无章中,维持着自己一点小小的洁癖。
又案案案:
维基上的小津安二郎:日本知名导演,生于东京都深川。1923年进入松竹映画的蒲田摄影所当摄影助理,在1927年正式升格为导演。早期他广泛的拍摄各类影片,其中又以青春喜剧类居多。战后则主力于以一般庶民日常生活为主的小市民电影,尤其以《晚春》、《东京物语》为他一生中的代表作。
知乎搜索小津安二郎:如何评价小津安二郎的电影?
得票最高的答案:
1 《东京物语》(1953 小津安二郎)
第一次看小津的电影,喜欢的原因与成长有关,那种树欲静而风不息,子欲养而亲不近的感慨令人最为感动。
2 《我出生了,但……》(1932 小津安二郎)
与父亲的感情攸关。而且我身为长子,要为弟妹做个好榜样,所以父亲对我有很多不合理的要求。
《胭脂扣》导演关锦鹏评过top10,第一第二都是小津安二郎。
知乎匿名用户:
一、
自身定位该是职人导演,而非艺术家。
成长于大制片厂,严格按大制片厂流程制作电影,剧本完成即不会出现大的变动,在剧本阶段和开拍前已精确计算需耗胶片尺度。
对题材的把控,选题的稳定,近乎一辈子的嫁闺女题材,着眼于日本家庭结构与人际关系的变化。
与此可做对比的是黑泽明,纵横各类题材。从职人导演迈入艺术家之途,化身《梦》中割耳的梵高。
二、
节而有礼的叙事。发乎情,止乎礼。
页362,《中国洞》
HBO系列剧《六英尺下》里有一个癫狂的摄影艺术家,他依赖并且爱恋着自己的姐姐,痛恨并且鄙夷自己的父母,然而他认为毁了他人生的爸爸死了。在死者面前,只有爱允许被表达。
心理有疾病的艺术家在追悼的时候是这么说的:我的手上几张漂亮的照片。第一张,是我五岁的时候,在我们家的后院,我的“中国洞”旁边,我跟我爸爸的合影。(停顿)。我想挖一个洞到中国去。(停顿)。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挖这个洞到不了中国。他只是陪着我,直到我感到厌烦。(比较长时间的停顿)。那是非常美好的一天。
说完这句话,艺术家抬起头来,看得见他的目光清远。那是非常美好的一天。
整个演讲非常动人。癫狂者的克制很动人,仇恨者的温情很动人,美好的回忆很动人,“中国洞”的故事本身,也很动人。
......反正我自己小时候,是一模一样地,也想到过要挖一个,美国洞。只是我从来没有跟人说起过,更不要说在我家后院挖上一个了。当然我家也没有一个后院可以让我挖,挖洞并且留影,留影以备回忆。
页363:
小组活动的时候,有一天,平常教我们数学课的李老师,拿了一个地球仪走进来。她拨弄着地球仪,转啊转地,介绍了一些有关地球的事情。我听了当然是大吃一惊,同时觉得世界原来如此简单,如此一目了然。自然而然地接着就想,如果美国就在我们的背面,那么我们为什么不挖一个洞到美国呢?挖一个洞,通过地心,穿过地球,然后像忍者神龟一样,抛开头顶的井盖,看到美国的天空。
可是我接下来的想法,就变得大概没有办法被美国人所理解了。我真的还记得我当初是怎么想的。因为类似的想法在我人生中不断地重复,我对它非常地熟悉。我的想法是,世界肯定不会是这么简单,如果真的有挖个洞就能去美国这么简单的事,那么大人们早就都这么做了。快别自以为是了,这个想法肯定不行。不能说,说了只会显得蠢,让人笑话。
那时候我九岁,已经知羞臊,懂礼节,对自己极端的不信任,认为世界上存在着许多高不可攀的权威。我当时认为自己忍住没说,实在是非常地有智慧。这种智慧于世俱长,所以我至今都没有癫狂。让人遗憾的是,保持不癫狂并不是人生唯一的使命。人生的使命应该在于创造。我不是一个有创造力的人,很可能永远都不是。我为此感到羞愧。但是我仍然真的想说,其实罪不在我。
页360,《慢》
......当然家庭生活也讲爱情,但是那爱情都是奔着结婚去的,那结婚都是牵扯着双方家长的,那双方家长又都是实实在在的,满肚子自私自利的小心眼儿,无缘无故的小脾气。家庭剧让人喜欢的地方也就在这个小上,小而且小得本分,没有任何微词大义的野心。就都是媳妇给丈夫留了一碗汤丈夫给媳妇擦了靴子婆婆不高兴儿子给儿媳妇擦靴子这么大小的事情,小得水滴一样,掉进生活的洪流里就拾掇不起来了。
小而慢。因为一出戏,它总有一个基本的矛盾,总有一个大结局要在结束之前完成。在韩国家庭剧里面,这个任务基本上就是把剧中的青年男女全都配上对结上婚。但是这个婚姻啊,它都是靠小事情坎坎坷坷一点一点磨出来的。这样磨来磨去,就显得特别慢。不过其实大伙看得就是它这个慢,小而慢,像生活本身一样细软。
页361:
人家说现代化的病全在速度,快乐的秘诀全在慢,金编剧的好处大概也在这看不见速度的慢里吧。
案:
金编剧,金秀贤。《爱情是什么》、《澡堂老板家的男人们》编剧,《看了又看》原作者。
她的剧本,其实比电视剧,更耐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