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歌星开巡回演唱会一样,诗人杨黎也曾搞过诗歌的巡回朗诵会。2010年在北京方家胡同红房子小剧场举办的《五个红苹果》朗诵会上,嘉宾韩东说杨黎开创了三个时代,其一是诗歌的非非主义时代,其二是网络废话诗的时代,其三是诗集自出版的时代。“在这个每人读诗的年代,杨黎不仅出诗集,还定价一百,而且还能卖得出去,这就是杨黎的牛逼之处。”韩东如是说。
诗集卖一百块不是杨黎开创的,在此之前,乌青已经开始做了。2009年初,乌青通过独立出版厂牌“坏蛋”出版了诗文集《有一天》,印量两百本,售价一百块。应该说,“坏蛋”开创了国内独立文学出版品的精美设计时代,从那以后,文学独立印刷品越来越注重装帧设计。
早在2001年,韩东就写过一篇《天才乌青》,对二十出头的乌青大加赞扬,我很久之后才读到这篇文章,更感到韩东的感觉之敏锐。
韩东在文章中引用的那首诗,“对白云的赞美”,在十多年后给乌青带来了巨大的争议。当时余杰对于韩东的批评大概可以代表许多人的看法:
如果说这也叫诗歌,那么我们身边所有的文字、所有的语言都是诗歌。
在白话文的时代,为什么我们身边所有的文字、所有的语言不可以是诗歌呢?这些诗歌无非是好坏的差别罢了。《对白云的赞美》也许是一首不够好的诗,为什么连诗歌都不可以是呢?
《对白云的赞美》争议甚嚣尘上之时,另一位诗人赵丽华对这首诗的评论足以反驳诸多质疑:
微博上有好多对这首诗的仿品出现,比如:“日子过的苦逼啊/真的,很苦逼很苦逼/非常苦逼/非常非常十分苦逼/极其苦逼/贼苦逼/简直苦逼死了/啊——”说实话,这些仿诗都很有意思,但原创就是原创,仿品就是仿品。多年前我曾说过:“好的诗歌有神奇的复制功能,你可以根据这一首写出无数首。它提供给你一种全新的语言方式。好的诗人就是给你提供这种貌似稚拙的原创,并任由大家模仿。”
在我的《一个人来到田纳西》被恶搞时,阿龙总结过被恶搞的诗歌的几大元素,这些元素乌青的这首诗歌恰好统统具备:一、它不可能是平庸的。太平庸的东西无法给人留下印象。二、它同时还是反规则的,不遵守纪律的。三、它必须形成鲜明的文体或者说个人风格,这样才便于恶搞时找到规律。四、无论怎么恶搞,只是跟着原作者在特定范围内转圈儿,玩些小儿科的模仿秀。五、语感上一定是有趣的。六、必须激怒大部分人,甚至激怒所有的人。综上所述,你会发现这也恰恰正是好诗的标准。
之前,赵丽华所引起的争议并不比乌青小,比如梁文道就认为,廖伟棠写的作品可以叫作诗,赵丽华写的那些不能叫诗。无奈之下,赵丽华只好开出清单,让梁文道看看他认为可以是诗的那些作品。
乌青写的究竟是不是诗,应该不再值得争论,虽然对于作品好坏的争议永远存在。这让我想起杜尚,当他拿出一个小便池当作艺术品的时候,面临着同样的问题,即这个东西能不能算艺术品,如今,时间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时间甚至顺带解决了另一个问题,即它是不是一件好的艺术品——仍然会有人觉得它不好,却没有人能否定它的开创性已经给后世带来的影响。现在我们可以自在地谈论杜尚的小便池,赞美它所开拓的艺术观念,却很难体会它给同时代的人们带来的纠结——美国独立艺术家委员会收到这份参展作品后讨论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把这件二十世纪最有影响力的艺术品隐藏了起来。
今年早些时候,乌青公开出版了一本诗集,为市场考虑,出版公司把书名定为“天上的白云真白啊”,但这似乎对于销售没有起到太大的促进。那本诗集的编选标准我不大清楚,这本《七诗辑》则收录了诗人本人编选的七个集子,分别是《有哈鼠》、《有一天啊》、《猿翼山》、《圆宝头》、《狐狸精》、《撞击变》和《大坑里》。出于对语言的热爱与执迷,乌青常常试着不借助描述而通过语言直接创造出意象,比如这些诗集的名字,又比如他的小说主人公的名字,丁西拌、秋厚布、陈本柴,再比如他拍的一些电影的名字,“大黄蜂:九里达”,“李小龙大战僵尸王”等等。
乌青在很久以前就写出了优秀的小说,相比诗歌,我相信他的小说可以为大多数人所接受,这些小说的语言凝练,永远不乏幽默与趣味,却又弥漫着伤感。也许是因为诗歌是语言艺术的最高形式,他始终执迷于诗,并努力地推广着这一形式。在地铁里看到有人发传单,他便会说,“你说我们故人在车厢里发诗怎么样,每个坐地铁的人都可以免费读一首诗。”看到自动售货机,他便说,“我们做一台自动售诗机怎么样,投币一块钱就吐出来一首诗。”今年,他还发起了“机器诗人”项目,做了一些诗歌衍生产品。
不仅仅是诗歌,乌青在艺术方面的想法也常常令我拍案叫绝,只可惜制作当代艺术品往往需要巨额资金,因而他的许多想法也只能是想法,说过就算数了。在我眼里,乌青就像杜尚那样,有才华却又不露锋芒。他羞涩,腼腆,说话细声细气,永远不会跟人争吵,让人一点看不出他是处于争议风口浪尖的人物。
《七诗辑》里的七个集子大概是按照时间顺序先后写就的,我个人更喜欢他后期的作品,从这部诗集可以看出他的诗艺进步的轨迹。这些诗都可以在他的个人网站上读到,今年,由于法国国家图书馆要收藏一批独立出版物,杭州的“联邦走马”独立出版机构印了五十本《七诗辑》,设计很不错。也许这正是诗歌出版的出路,阅读免费,喜欢的可以买一本来收藏。
正式的,非正式的,乌青已经出了好几本书,遗憾的是,这些书的出版却没怎么改变他的生活。也许这是诗人的宿命,我曾开玩笑说,老天不会让你发财,因为那会毁掉一个作家。乌青说,就算突然得到一大笔钱,也还是要写。我相信这并非是在对天发誓,因为他在一首《谈写作》中曾经写过:
从来就没有什么可以伤害/正常的写作/也没有什么可以帮助它
对某些朋友而言/判断你是不是活着/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看你是否还在写作
这像是乌青的写照——他活在写作之中,他是一个专职写作的人,却又不依赖作协这样的组织,据我所知,这样的人在这样的土地上为数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