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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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义一个人窝在沙发里抽着闷烟，呆呆地望着茶几上一只正在捋翅膀的苍蝇出神。

虽然天空的灰色一直不曾改变过，近几天来张义却总是觉得这颜色较之先前更加凄苦阴暗了。

三天后就是星舰运输船启航的日子，而自己倾家荡产搞来的三张“绿卡”，却偏偏弄丢了一张。

一个月前从老李手中拿到三张卡的时候，心里的石头总算暂且往下搁了一搁，就算末日在即，一家人从此流浪太空，只要活着，也总算还有希望。

心中虽是惨淡，也从未如此混乱过。

眼下这末日的唯一希望却莫名其妙丢掉了一份，而三张绿卡的价格已耗掉了多年经营的全部家产，三口之家必有一个要留在地球上等死了……

张义想到这里，心头又是一阵痛苦。

儿子小文才六岁半，天真烂漫，自己是无论如何舍不得抛弃的，而自己年方三十，即便家产尽失，又不知前路如何，却怎愿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地狱中绝望。

想来想去，只能……只能……

一股寒意从脊背上升起来，张义猛地晃了晃头，身子更加缩成一团，拿着烟的手不停颤抖。

妻子虽说性格个性计较，向来不吃亏，又谈不上温柔，怎说也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况且生死攸关的大事，又怎甘被人抛下……

门口传来脚步声和小孩子的说笑，片刻，门开了，张义又是一颤，强打精神起身迎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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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小文在自己房间沉沉睡去，妻子桂玉想着前途艰险不能入眠，不停地发着唠骚，张义却因心事沉默不语。

良久，他突然问了一句：“要是咱们两们一家三人突然被歹徙抓住，只能放走两个，你希望放谁？”

桂玉哼了一声：“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开这种玩笑。”

“我是认真的。”

桂玉沉默片刻，突然坐起身来，直直地望着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义也坐起来，说：“可能最近心情太差，总是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不知为什么，就是想知道，你说你选谁？”

桂玉轻叹一口气，开始喋喋不休——

“这种事情谁说得好，哪个不盼一家人都能逃出去啊，反正我是不想眼巴巴地等死。再说了，现在地球都保不住了，哪里来的这种歹徒，你这问题也好笑了点，幸好运输船可以把我们三人都载上，不然还真……”

说到这里，她突然察觉到异样，惊呼道：“喂！……你不会……”

张义强作镇定，笑道：“怎么会，那是我们一家的命根子，当然收好了。”

桂玉这才放下心来，重重躺了下去，叹口气说道：“吓死我了，你要真敢弄丢一张绿卡，我跟你没完！反正别想把我丢在这里等死……不早了，睡吧。”

说罢闭上眼，却感觉张义没有动静，也不躺下，于是伸手想捅捅他，突然感觉嘴巴被人捂上了。

她以为张义又来搞什么花样，就挣了一挣想开口骂他两句，却发现丈夫用了很大力气，挣不开。

她猛一睁眼，看见张义两眼圆睁，充满了恐惧，手上却越发用力。

她大惊失色，想喊却喊不出声来，手脚乱抓乱蹬，把他脸上抓出了几道血痕，眼睁睁地看着张义红了双眼，一把水果刀向自己刺来……

张义头脑发热，自己也不知刺了多少刀才回过神来，望着身下一团模糊的血肉，口干舌燥手脚发凉，想喊却喊不出声音。

他猛地跌下床去，手忙脚乱地将尸体包在床单中，蹑手蹑脚冲出卧室，哆嗦着找地方想把手中的东西藏起来，最后终于将一团东西塞到洗衣机里。

见血迹已淋了出来，他忙又强忍着恶心擦干净，才瘫倒在沙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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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输船起飞的日子，对于没钱或没本事拿到绿卡的人来说，就是世界末日。

连日来的混乱早已停歇，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沉默，早已不抱希望的人们或闭门不出，或梦游般在街上晃来晃去，不时有人扑通一声倒地再不起来，偶而响起一两声绝望的撕叫打破寂静，却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张义抱着儿子，战战兢兢穿过死一般的街道，往发射场走去。

那天小文起床找妈妈时，张义告诉他妈妈跟朋友去度假了，过几日便回来，小孩子不懂事，深信不疑。

张义不敢再在家里住，便哄他说爸爸也带你出去玩，收拾了行李，连日赶到发射场不远等候起飞。

这时哪还有旅店营业，就是有，他担心仅余的两张绿卡，也不敢住，就找了个公园，两日来都露宿在那里，每日只吃点压缩饼干，喝点冷水。

天气寒冷，小文年纪小吃不得苦，又发觉不是出来玩，一直哭闹，张义也没有办法，如此挨到现在。幸好身上穿得暖，才没让儿子着凉。

发射场的景象跟别处又是全不相同。

比起别处的死气沉沉，发射场周围有了生气，却是一片嘈杂。场外人头攒动，挤成一团不住向里涌去，却被一圈手执步枪的警卫挡住。

喏大的发射场只开了一个入口，把守更是严密。叫喊声哭号声叫骂声此起彼伏，夹杂着警卫的呵斥声，让人头昏脑胀。

显然场外绝大多数人并没有绿卡，拼了命也要来碰碰运气，挤上船去。

张义也抱着儿子拼命里面挤，终于大汗淋漓地挤到入口。一个中年妇女正哭叫着求警卫放行，手里抱着个只三四岁的小女孩。

张义见妇女被警卫拉开，忙挤上前去，马上被警卫拦住。他大声叫道：“放我过去，我有绿卡！我有绿卡！”

说着忙腾出一只手，从贴身内衣里把两张焐得热乎乎的卡拿了出来，警卫接过去用一台机器扫了一下，挥手让他过去。

张义赶紧快步走进去，身后传来那女人撕哑的叫声：“求求你了！至少让这孩子上去吧……”

- 4 -

星舰分给他们父子二人的小舱室只有五六平米，设施也简陋至极。一个狭小的空间，一套桌椅就是他的全部家产所换得的一切。

但张义终于松了口气，从今以后地球的生死总算于自己无关了。

想到妻子，他仍然又是害怕又是内疚，但不这样做又能如何，比起结发人的生死，他终是将自己的命看得更重一些。

发射场上人群的嘶喊声常常回响在他耳边，他不由得又对那些人产生了一丝怜悯。

为了让离开家园的人永远不忘这种流浪生涯的来由，这几天每到睡前，房内的广播总会例行响起，讲述一段历史——

从不可再生资源枯竭到生态破坏，从温室效应到海啸地震，最后到迟迟不散，足以毁灭人类的寒冬，一字一句都浸透了整个人类最沉痛的反省和悲悼。

张义一直不敢去舰桥，他害怕看到那片自己亲手杀害了妻子的土地，然而儿子却每日问起什么时候能回家，妈妈是不是已经先回去了。

张义每每只好再次哄骗儿子说我们不回去了，妈妈过段日子会找来的。

这天小文不知听谁说起舰桥上能看到星空，他生下来时长冬已经降临，从来没有看到过星空，于是一定吵着要去，张义拗不过他，只好带着他来到舰桥。

小文看到满天珍珠一样的星斗，欣喜异常，忽然他拉着张义的手说：“爸爸你快看，那颗大大的球真圆，真好看。”

张义惊呆了，那是地球。

地球早已不是从前卫星图片上的那颗蓝色水晶了，如今她周身灰色，隐隐透着一丝暗蓝，却仍反射着阳光，像一颗灰色的珍珠，美丽却透着死亡的气息。

张义想着那就是自己刚刚脱身的地方，那就是无数人类仍然在苦苦挣扎着的地方，心头一阵苦涩。再想到桂玉，却又打了个寒战。

小文完全体会不到这种凄凉，看够了窗外，自己找了个角落坐下不知摆弄着什么东西。

张义回过神来，想带小文回房间，见他拿着一张小卡片正在出神地看。他盯着那卡片的花色，突然疯了似的，猛地冲过去一把夺过来，死盯着看。

——只见墨蓝的底色上绘着一艘飞船，周围是一片璀璨的星空，背景上的蓝色行星衬托出了这艘船的无比巨大。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这图案，这质地，明明白白就是自己丢掉的那张绿卡！

他翻过卡片，只见背面用五种不同的语言印着一些文字，其中一种他认得，那是中文的“星舰运输船ZY2899187356号通行卡”。

他一把捏住儿子的手，吼到：“你从来拿来的？”

小文被爸爸这突然的爆发吓了一大跳，手腕上又被捏得生疼，“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张义听到儿子的哭声，手上一松，头脑却无法清醒，嘴里不停喃喃地问：“你从哪里拿到的？从哪拿到的？”

小文似乎感到自己闯祸了，哭声小了些，抽咽地说道：“我在家里玩时捡到的，上面的图好看，我就留了起来，呜……。”

张义头脑一片空白，再也注意不到儿子的哭声，地球上灰蒙蒙的天空、死气沉沉的街道、发射场的混乱却渐渐浮现在眼前……又换成了黑市卖绿卡的老李的媚笑、报纸上持有绿卡的高官的死讯

……这一切终于褪去后，妻子恐怖的眼神浮现出来。

小文的哭声终于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偶尔的抽噎，张义却猛然间蹲下身去，双手抱住头失声痛哭起来。

【END】

本文由“零珑心”发布，2017年04月0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