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尼庵
沈河原“咦”了一声,奇道:“你还知道梅庄的事,看来你不单纯是一个杀手。”他蹲到回鹘女子身边,连点她胸口四处大穴,止住了汩汩而出的血液,再扶起她的上半身,道:“说,你到底是谁,只要你说出真相,我可以饶你一命!”
回鹘女子冷笑道:“我不会告诉你的,我要你记住,你头顶时刻悬着一把剑,随时会……坠下来……”她微微侧过头,收紧下颌,想要嚼舌自尽。
沈河原出手快如闪电,扣住了回鹘女子的双颊,语带轻佻:“想死没那么容易。你不说,以为我就没办法了吗?镇抚司衙的诏狱里有一百多种刑罚,夹棍、钉指、站重枷、老虎凳都是小意思,剥皮、钩肠、油煎、鱼鳞剐、弹琵琶的滋味可会让你受用无穷。你听说过‘弹琵琶’吗?衙役们把人犯脱得精光溜溜,仰面摁倒在受刑床上,一人拿一把剔骨刀在人犯的胸肋处来回削割,直削得人犯肋骨根根露出,看上去好像一把人骨琵琶……呵呵,你这一身的细皮白肉,本侯还真是有些不忍心……可惜,你们这伙人实在太蠢,一开始就用错了计策。你以为你的美人计能够颠倒众生,其实你还真没你想象得那么漂亮……”
回鹘女子动弹不得,望向沈河原的窅目几欲喷出火来。
沈河原的眼睛眯了眯,看着她痛苦得冷汗满额又无可奈何,嘴角阴森一笑,正欲转身呼唤下人。却是眼前一黑。不知哪里冒出一个黑影冲他袭来,他急忙暴闪三尺,避过对方一招,凝目看去。一个身形魁梧的大汉已经跃到回鹘女子身畔,还没看清楚他怎么抬手动足,回鹘女子就伏在了他的背上。
沈河原脸色一变,喝道:“你是何人?”
大汉不语,他头戴雪帽,眉似扫帚,短髭满面,鼻子右边还有一个大痦子,唯有一双眸子清亮有神。他虚晃一招,有意夺门而去。沈河原怎会容他们离去,大喝一声,呼呼两掌,对着大汉劈出。这两掌用了十成功力,掌风威力惊人。大汉不敢硬接,纵身一避。沈河原的掌风击破了房门,惊动了院子里巡夜的侍卫。
有四个侍卫闻声赶来,看到沈河原双掌连绵不断,追击大汉。大汉背负着已经昏厥过去的回鹘女子,似乎未带武器迎战,只能与沈河原在院子里绕圈子。侍卫们见状,纷纷拔出佩剑,对着大汉袭去。大汉腾挪闪展,险象环生。沈河原越战越怒,劈手夺过一个侍卫的佩剑,一连旋转了几个剑花,疾扫大汉的下盘。大汉若要躲避,必须跃身而起,否则难免双腿受伤。其余侍卫见状,一齐暗中运气。大汉若要凌空拔起,他们就群起在空中对他截斩。大汉若不躲闪,他就会被沈河原削断双腿。
眼见得大汉已无生路,他却是不慌不忙,困兽犹斗,忽然右脚一跺,脚尖挑起一层沙土,对着沈河原扬了过去。沈河原猝不及防,剑锋一偏,大汉又是一脚踢出,正中沈河原的手腕。沈河原吃痛,长剑脱手,被大汉顺势接过,一招“暮雪辕门”,长剑挟着劲风向沈河原劈去。沈河原眼疾手快,将身畔的一名侍卫向前一挡,只见寒光一敛,只听惨呼一声,那侍卫的头颅便被劈成两半。
沈河原大怒,正欲呼啸,让侯府更多的侍卫前来,忽然看到侯府后院墙头,一阵火光闪耀。侯府家丁在大喊“走水了,快来救火!” 沈河原一怔,停止了进攻。他发现这火来得突然,又在月黑风高时分,加上东北风助虐摧扇,瞬间蔓延开来,所到之处,黑烟滚滚,火光灼天。就在沈河原愣神功夫,大汉提气,两个飞跃已攀上房顶屋脊,转眼没入夜色之中。
一个侍卫问沈河原:“侯爷,要不要追?”
沈河原怒道:“追你个大头鬼,还不快去救火!”
大汉背着回鹘女子一气狂奔,他身后还有三人追随。京城不比小城或乡村,街巷四通八达,又无宵禁。时不时还能在路上看到更夫提着小灯笼,敲着梆子的身影。他们不敢去客栈,直奔到一处略偏离闹市区的庵堂门外,大汉放下了回鹘女子,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身后一个青年人开口道:“二哥,时间金贵,我们赶快给这位姑娘治伤吧。”
他们正是天山四剑。
怀风点头,上前叩门。有小尼举着油灯开门,见到怀风等人,吓得尖叫一声,正欲躲闪,被巫重山一个箭步捂住口鼻,低声道:“小师父,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们并非恶人,乃是迫于仇家追赶。这点银两,权当供奉给菩萨的香油钱。”他从怀里摸出一锭白银,尼姑见钱眼开,不再阻挡。怀风赞许的看了一眼巫重山,带着他们进入庵内。
回鹘女子醒来,已是三日之后。她所中的火铳子弹被取出,但是身体大量失血。怀风请小尼姑去药铺抓了许多补药,每天盘膝运功,将自己的真气通过双手传递给她。眼看回鹘女子的性命是无碍了,怀风显了真容, 询问她的身份。
回鹘女子甚是警惕,不予回答。怀风思量多时,只得拿出杀手锏,一字一顿道:“踏雪寻梅君有语,临风展壁玉生烟。”
回鹘女子听到,身躯一震,愕然望向他:“阁下怎知梅庄‘比翼亭’的对联?”
怀风微微一笑,又缓缓道:“这幅对联乃是梅庄主人所作,他与爱妻伉俪情深,双双将名字嵌在联中。梅庄主人姓奇名君衡,夫人姓展名灵璧。奇公子为讨爱妻欢心,让梅庄的亭台楼阁均以两情相悦的典故命名。他们所住的居室名为‘敞眉轩’,书斋名为‘卿我堂’,剑阁名为‘鹣鲽榭’……他们是我生平见到的最恩爱的夫妻,我好羡慕他们……”
回鹘女子听得热泪盈眶,她叹息道:“可惜这一切,都被沈河原那个贼子给破坏了……”
怀风一阵心痛,又道:“七年前,梅庄大火,我也身在其中。只是被人下了药,醒来发现梅庄已成废墟,奇氏夫妇生死不明。我深受奇公子的恩情,却无报答的机会。至今想来,自责难言。姑娘,你若与梅庄有渊源,还望告知我真相,让我为洗雪奇公子的冤屈尽一份力!”
回鹘女子默然半响,悠悠道:“我这条命乃是阁下所救。本当据实相告。但此事事关重大,恕我不能多言。”
怀风笑道:“姑娘苦心,在下理解。但是,我可以得知姑娘芳名吗?”
回鹘女子娇羞微笑道:“我叫阿依慕。”
“阿依慕?这是西域人的姓名,姑娘非中土人氏,竟会与梅庄攀上交情?”怀风笑吟吟道。
阿依慕抿了抿嘴,轻声道:“我是哈密人。”
“哈密人?”怀风登时内心雪亮:这女子定然与展灵璧关系匪浅。他记忆里的展灵璧也是高鼻深眸,肤白善舞。只是这女子一看便非汉人,展灵璧却存留着淡淡的异邦风情,还说得一口字正腔圆的汉语。若非‘阿依慕’的出现,怀风未曾在意过这些细节。他又联想到那一夜,阿依慕口中的‘太子’,不自觉惊出了两手心的冷汗。
阿依慕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她推辞身体乏力,需要休养。怀风识相,关门离去。
他步行到尼姑庵的菜园子,蹲下来,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划动:哈密——太子——沈河原……渐渐理清了头绪。怀风跟随宁王这些年,了解一些朝政之事:早在朱元璋执政期间,朝廷就加强了对西域的统治;成祖朱棣继位,在哈密建立卫所,进一步控制西域地区,并籍此防止蒙古人与西域人的联合。哈密城王为了向大明表示忠心,年年将哈密美女作为贡品进献皇宫。直到正德八年,吐蕃首领发动了对哈密城的攻击,哈密城王弃城而逃,哈密陷入吐蕃人之手。正德皇帝不愿插手边疆战事,也没有派兵收复哈密。哈密从此与中原王朝外交中断。若奇君衡就是阿依慕口中的“太子”,那展灵璧应该是哈密王进贡给皇宫的贡女。当朝太子若与哈密贡女结成夫妇,自然是冒了皇家之大不韪。他们难怪要来到民间,隐姓埋名。而沈河原火烧梅庄,应该是奉命而为。
怀风倒吸了一口冷气,心思电转。他离开天山这么多年,见惯了人心险恶,唯一结交的是奇君衡这个朋友。奇君衡武艺高强,才学渊博,人品又厚重。怀风寄居梅庄期间,曾听奇君衡纵谈天下大事。奇君衡眼里的明君,应该是远离酒色,压制宦官,借助外戚之力,平定边陲与暴民,懂得轻徭薄赋与稳定民心。怀风笑道,奇君衡若是考科举,定能夺个状元,为朝廷献计献策。奇君衡却是哈哈一笑,转移话题。现在想来,奇君衡这般谈吐,这番见识,若非王孙贵胄,就是天降奇才了!
怀风愈想愈是兴奋,他急切的想知道奇君衡的下落,转身去找阿依慕。却见到孙柳陌与阿依慕打了起来。
阿依慕不知道从哪弄来一根麻绳,对着孙柳陌连连抖动,织出一片鞭网,将孙柳陌笼在其中。孙柳陌勉强招架,嘴上愤怒出声:“你这女子好没道理,我们救了你,你反而恩将仇报!”
阿依慕手上功夫不停,冷言冷语道:“道谢之词,我已留下书信在房内。现在我有要事在身,你若拦我就是自寻死路!”
孙柳陌剑花一挽,护住头顶,反驳道:“我是好意给你送饭,看到你要离开,只是劝你当面告知我二哥再走,哪有你这种蛮不讲理的可恶!”
阿依慕不愿与她多言,手腕抖动,麻绳倏忽之间变成一条直棍,猛向孙柳陌的臀部击去。只听“啪啪啪”三声,孙柳陌痛呼一声,捂着屁股跳到一边。
怀风见状,不得不立刻出手,他飞身入内,单臂一抡,硬生生攥住了麻绳,对着阿依慕笑道:“姑娘要走,在下绝不挽留。只是你现在能去哪里呢?三绝侯爷定然在京城贴满了缉拿你的告示,你伤势还未痊愈,对付我师妹虽是绰绰有余,面对锦衣卫恐怕就没这么轻松了。”
阿依慕傲然道:“这就不劳您费心了。我还有两个同伴在诏狱,我必须去搭救他们,否则他们很可能会出现生命危险。”
怀风不以为然道:“姑娘,恕我直言。纵然你那两个同伴武功不凡,一入诏狱就等于进了鬼门关。镇抚司衙凌驾于内阁之上,不受六部九卿管制,大理寺、刑部也无权干涉。凡有犯人入狱,那里边的刑具几乎都要承受一遭。其实你们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这次刺杀是笃定了要与三绝侯爷同归于尽。只是你的同伴十有八九已经牺牲,你又何必再去以卵击石。如果姑娘以大局为重,更应该保存实力,运筹帷幄,也不辜负太子对你的重托。”
此言一出,阿依慕脸色大变道:“你、你如何知道这些?”
怀风似笑非笑道:“我不但知道这些,我还知道梅庄的主人就是当朝太子,而奇夫人应该是与他私奔出宫的哈密贡女。”他又上前一步道:“姑娘,并非林某夸口,你若要助太子夺权,可能当今世上,我是你最好的搭档!”
阿依慕瞪着她美丽的眼睛,望了怀风半天,终于松开了她手里的麻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