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一只狗,我的眼里只有肉。对,有肉谁吃骨头。刚才我在垃圾桶里发现一块肉,很大一块,现在我的眼中只有它。
我是一只垃圾狗,眼里只有骨头。为什么只有骨头,因为肉没了,被我吃了。我身上痒,毛里有跳蚤。我嗅到了其他狗身上的臭味,糟糕,他们来了!得赶紧跑。
我把骨头叼着跑,髋关节大概是坏了,我感到疼痛。从小饭馆后门跑五分钟,转完拐进小树林,往右数第三棵树的树根下,挖出几片芭蕉叶,下面是个很深的地窖,里面有各种各样的骨头,这是我引以为傲的收藏基地,但这事儿没人知道,谁也靠不住,告诉他们绝没好处。这些骨头都是别的动物身上的,应该也有狗的,管它呢,是骨头就行。鸡骨头最多,个头小,但是特别难啃,而且扎得慌,吃多了胃难受,其次是猪,猪骨头好,个儿大,好嚼,我能把那骨头啃得溜干净儿,白得闪光。鱼骨头也多,但是我不喜欢,扎得慌,这一点猫比较厉害,常常能把鱼刺边上的肉吸干净,又扎不到他自己,剩下的骨头很整齐,不像我啃的,乱糟糟一团。
我应该有过十几个儿子几十个孙子几百个重孙子,但我并不知道他们在哪儿,否则这些骨头我一定要遗赠给他们。那些我上过的母狗没几个能长久留在我身边,我也就不知道我的后代都去了哪里。虽然我是个富豪,我拥有一整个地窖的骨头,但这些母狗在我眼里就像鱼刺儿。她们是替代不了她的,我那个毛发柔顺雪白的美狗。尽管我上了无数母狗,但她们都不是我的真爱。
2
我现在过得挺好,我尽量不发情了,我已经制造太多子孙,我知道垃圾狗的生活并不舒坦,我的后代应该也是垃圾狗,垃圾狗怎么活也不幸福,我不想制造那么多不幸福。我把情欲转化为食欲,现在,我的眼里只有骨头。
不幸福的垃圾狗有垃圾狗独有的幸福,比如自由。我去过无数城市,吃过意餐里的面条,法餐里的鸭胸,粤菜里的烧鹅,东北菜里的血肠,大闸蟹,蒸扇贝……什么人吃过的我没吃过?老子走南闯北也是一条美食家狗。我最讨厌川菜和湘菜,吃了辣眼睛,鼻涕眼泪一起流出来,舌头忍不住舔鼻子,一舔鼻子就更辣,辣的疼。
现在老了,走不动了,老了就想待在一个地方不动。我现在只想吃这家餐馆里的菜,足够满足我了。炒菜师傅待我很好,我饿了往后门一趴,他就给我吃的了。当年我为了吃点好的,还要给人跳舞,我站起来,前爪搭在一起,后腿原地转圈,这么说来,我还是个舞蹈家,人们特别喜欢我跳的舞。现在跳不动了,往那一趴也有吃的,早知道我以前跳什么舞呢?这算老年狗的特殊优待么?
3
我的大脑已经不能过多思考,除了骨头,我想什么都吃力。十年前,我差点被捕狗队的弄死,就是因为想太多。那帮人没看见我,但抓走了我兄弟和我雪白的娘子。我当时就蒙了,这景象太陌生了,我过去三年的生命力从没见过那种情形。人们见到我们的时候从来都是笑着呼唤我们的。现在这是怎么了呢。我得把他们救回来,一跃飞奔到车上,两眼一抹黑,我被其他狗挤得喘不上气,鼻子夹在笼子缝中间,笼子上一股铁锈味。
管那地方叫什么呢,姑且叫集中营吧。集中营里数不尽的狗,大的小的,鬼哭狼嚎的。反正我那个时候就知道,死是免不了的,死不可怕,怕的是死法。肉被铁夹子拽的生疼,一棒子敲过来,眼珠子往外冒,下巴也折了,我眼前的那些狗都是这么死的,有多疼,我想也不敢想,现在老了,更不要想了。
反正我大概是那个时候能听懂人语的,这并不神奇,好多狗都能听懂,这个看天分,有的呢,傻狗有傻福,有个好主人,待在人身边一辈子也不懂人语,有的狗虽然没人疼没人爱,但人说啥都明白。反正被关在集中营那几天我明白了一件事:我们都是没身份证的狗,好像死了活该,至于为什么要身份证,我也不明白。人比狗厉害,人说了算。这个世界都是你们人的,狗也是你们人的,无论有主的没主的。
4
我是条好命狗,那么多狗里,就我最有艺术天赋,所有的狗都乱叫,就只有我会唱歌。他们打狗的来送饭,我就开始唱歌,我唱的调就是那个打狗的家伙哼哼的调。他被我的歌声吸引了,跟同伴说,“嘿,这狗会唱歌!”
没过多久,我被一个穿着红裙子的女孩领养了,她有个高大的男朋友,我晚上在门口哼哼歌,逗他们笑。他们叫我坐在一个电视机前看屏幕,屏幕上有只狗,狗在唱歌。
“那就是你啊,贝贝!”
我跟着唱,他们笑得更开心了。
日子过得不错,久而久之我也就不去想那个鬼哭狼嚎的集中营了。但我还是常常做梦,梦见我的白娘子被棒子砸得眼珠冒出来,梦见我兄弟像烤鸭那样被吊在竹竿上。
后来这对小情侣吵架了,女主人要去很远的地方,舍不得我,抱着我哭,男主人不想再养着我了,女主人骂他狠心,两个人又吵起来。
第二天我就挣开绳子跑了,我一向善良,不愿意被当成负担。
这世上有好人,有坏人,有喜欢狗的人,也有厌恶狗的人,人太复杂,碰见什么样的,都看运气,强求无用。
我不敢回到集中营,我试过回去,但快到的时候我退缩了。
反正我再也没见过我兄弟,再也没见过我那雪白的爱人。我成了一条真真正正的野狗。从那以后我也再没唱过歌,跳过舞。我唱歌跳舞是为了取悦。我现在不需要取悦谁。
5
做野狗做到我这种的不多,我有太多狗生经验要传递给其他垃圾狗了。哦对了,“垃圾”这词儿不怎么好,但我喜欢。人类都不知道垃圾的好处。混乱里有宝贝,混乱的地方能生出很多小玩意儿来,潮虫,蚂蚁,苍蝇,额,还有我身上的跳蚤。生命是无孔不钻的,只要合适,它就出来了,它出来,人再把它杀了,因为垃圾堆里出来的,还是垃圾。人类喜欢干净,但却能制造出成堆成堆的垃圾,他们把垃圾堆到一个地方烧掉埋掉,留出空间来营造干净的假象。其实他们依旧还是在垃圾堆里呼吸,人类就是这样喜欢自欺欺人。我说了,这个世界是人的,狗也是人的。有主的吃食物,没主的吃垃圾,垃圾也是人造出来的,所以我们的命是人给的,这话似乎也不错。
人用钱换来吃喝玩乐,可这世上总得有个穷尽。潮虫会死,蚂蚁会死,苍蝇会死,狗会死,人也会死。这世上能用来吃喝玩乐的东西也是会穷尽的,唯独钱不会穷尽,因为钱是人造的,好像人永远活在这自欺欺人的及时行乐中。
我想的太多了,我好累。我想念我的白娘子。
6
我已经埋好了我的收藏基地,现在走出了小树林,沿着人行道往饭馆后厨那儿走,那儿是我可落脚的地方。终于回来了,趴会儿吧。泔水桶那边有好几只苍蝇围着飞来转去。
有人踢了我一脚。“臭狗!”他说着,像怕我咬他似的快步走远了。
这傻逼……
我想咬他,告诉他狗也是有尊严的。狗的确有尊严,可我是一只老狗了,老狗是没有尊严的,就像那个蜷缩在风中瑟瑟发抖的老太太一样。她穿着橘色的上衣,佝偻得像一只白灼虾,没人在意她,她儿子在门面店里割玻璃,儿媳妇在玩手机。
她坐在一个小板凳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我感到孤独,她的,和我自己的。如果我会说人话,我想我会和她成为好朋友。
“活着是没有意义的。”
谁在说话?
“我们只能在这里打转,打转,然后死掉。”
谁?
“我也不知道。”
当我看到这只会说人话的苍蝇之后,那个老太太扭过头来冲我笑,露出她没有牙齿的口腔。她的口腔像一片黑洞,那里没有光和时间。
“没什么永生,但也没有理由放弃。但尽快死掉会比较好,因为我是一只苍蝇。”会说话的苍蝇十分絮叨,他嘟嘟囔囔个没完,像个没有逻辑的怨妇,“你曾深爱过么?宇宙里没有天堂这玩意,除非你深爱过。”
我深爱过,但没有人会承认,因我是一只狗。
“这样死掉会比较好,我不要做苍蝇,也不想做人,我不要做苍蝇,更不想思考。可为什么我是一只会思考的苍蝇呢?这不公平。”
老太太一跟头栽下去,她的跌倒让我感到恐惧。
我拼命跑回我的收藏基地,髋关节疼得厉害,那也阻止不了我。我用力挖土,把收藏基地上的芭蕉叶叼开,在骨头堆上尿了泡尿。等我跑回餐馆后厨的时候,老太太已经被人抬走了。
苍蝇说,“秋天来了,下一个是我,再下一个是你。”
7
我是一只会唱歌跳舞的垃圾狗,我尝遍天下美食,我游览全国各地,我活到了寿终正寝。
我看见了我的白娘子,也许是在天堂。
秋天来了,我后面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