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这位老人,是在郊区的一个快餐馆,我们在一张桌子上,对面而坐,算是共进午餐吧。
餐馆的名字叫七巧快餐,因对面有一个驾校和附近有几处建筑工地,生意十分红火。
老板娘五十多岁,短头发,皮肤倒是挺白净,脸面乍一看像个佛,但再仔细一看,与佛有着很大的差距,五官排列略超常规,两道浓眉离眼睛远了些,眼睛又离鼻梁远了些,鼻梁又离嘴巴近了些,嘴巴又离下巴近了些。胖胖的老板娘扎了个围裙,嗓门尖高,一张嘴就是摇铜铃般脆响,不笑的时候有点煞性,笑起来才有那么一点像佛。一些常客与老板娘相熟,不时相互开个玩笑,相互打趣一下。
他进来后,却默不作声,缓缓地走向自助餐区,拿起一个盘子,自己去盛菜,手哆哆嗦嗦的。菜总共有六种,都用大盆盛着,每一种都是六块钱一份。他随便地用勺子舀了些菜,把盘子尽量加得满满的,然后慢慢把菜端放在最近的一个餐桌上,再去端来两碗米饭,最后在交给老板娘钱的时候,顺手拿来一双筷子。
他还是不说话,看来对菜品的价格是熟悉的。老板娘也不说话,给他找完钱后就忙着招呼下一位客人了。
他慢慢地坐到了我的对面,黑色的上衣是半新的,有些地方沾了尘土,没来得及扑打。他的手并不显干瘦,反而有些粗胖,或者说略显浮肿。他夹筷子的位置很靠上,那双筷子在他手里显得细长了好多。他一只手端着一碗米饭,颤颤巍巍。他用筷子慢慢抄起一口米饭,盛米饭的碗同时缓缓送到嘴边,当那口米饭在离开碗口的瞬间很快就被送入嘴中。我想他该是很饿了吧,一大口菜又被很快送入嘴里,他大口大口地咀嚼着。
这时候,我才发现他的牙齿该是脱落了不少,嚼来嚼去的嘴巴并没有鼓得厉害,当饭咽下去的时候,他的嘴有点向里窝着。当看到他的整个脸的时候,我感觉他真的有点女人像,皮肤暗黄,稀疏的眉毛下,一双浑浊的眼睛黯淡无光。或许是受了风寒的刺激,右眼流泪后没有去擦或没有擦干净,一道浅浅的泪痕还挂在眼袋下。鼻子不高不低,下面一样有淡淡的没有擦净的鼻涕水。
他的这顿饭,像是哭着吃的。
他不清瘦,而是微胖的,脸上的肉显得有点鼓,似乎皱纹也不是很多,但整个脸部看上去还是像深秋刚经过了风霜的茄子,虽然还显得有些饱满,但已经蔫了一层,或者说有些松垮了。
从他的这张脸上,我看不到半点表情,即便有时能捕捉到一点也是模糊的。他很少抬起眼皮,偶尔抬起头来,也是浅浅地望向门外,并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吸引他的注意。
他该是心事重重的,但一时又不知该从何去想,所以有些茫然。
餐馆里备有免费的玉米粥,他吃完一碗米饭后,起身去盛了一碗。
他的个子该有一米七以上,双肩宽阔,腰不弯,背不驮,但也看不出魁梧的样子,反而显得有些羸弱。他该是太累太乏了,还是患有什么疾病?但肯定不是弱不禁风的那种,他应该勉强能够应付现在所从事的劳作的强度。
我想,如果是换一种环境,换一身打扮,他该是有些自负的人。他年轻的时候,或者说是较早几年的时候,家中的生活一定是能够让他满足的。他露在黑色帽子外面的头发,很少有白的。脸上偶尔露出薄薄一层愁容,说明他现在是不开心的,或者说是没有值得开心的事情。他不是饱经风霜的人,以前应该保养得不错,只是近来染了风霜。他看上去很像是一个家道中落的人,在一场突变之后,现在被迫无奈,只好远离了家乡和亲人,来到这城郊打工为生。又或者,他老来丧子,没人尽孝赡养他,乃至让他孤苦伶仃,再也不能颐养天年。他肯定是发生过什么变故,受到过什么打击,才这样精神萎靡,郁郁寡欢。
他以前应该是个利索之人,现在略显邋遢,嘴边粘上米粒,也不管不问,只是在喝粥的时候顺便把这米粒吸溜进嘴中。喝粥的时候,他也没有出多大声响,他也应该是个喜欢安静的人。
虽然是面对面,我时不时地看他,也没有引起他多少注意,他只是偶尔略抬眼皮扫我一眼。面对这样一位老人,像是面对一口老井,虽波澜不惊,却深不可知。
我无法琢磨这样一位老人,也没有能力去探寻他的过往与现在。但是面对他,我的心一点点下沉,有几许酸楚,有几许疼痛。
那顿午餐,他花了八块钱,我花了十块钱。他没有比我节省多少,我也没有比他浪费太多。普通的一顿午餐而已,他也需要,我也需要。不同的是,他在他乡,我是路过。我先离开了餐馆,一是我吃得较快一些,二是我不忍心再多看他几眼,心里莫名的酸楚压迫着我的心脏,越来越不舒服。
就在这个冬天的某一天,我和一位老人,共进午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