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

从奈良离开的时候，堂本剛到底还是拗不过母亲，捎上了那个其实并不怎么中意的枕头。

后座上放着以前的日记本和几张令人怀念的CD，手机的呼吸灯在黑暗中沉默着，直到他回到东京后又过了许久，那个邮箱也没有任何回复。

再次见到筱原的时候已经是初冬，房间各处添了几盆绿植，在空调的热风里绿得惹眼。堂本剛坐在沙发上，捧着咖啡慢悠悠地讲起这一个月来发生的事。

和友人谈话、回奈良、找到了多年前的日记本和陌生的邮箱地址、姑且先发了消息过去。当然至今也没有任何回复就是了。

听起来相当顺利的进展让筱原友惠安心了很多，但她还是嘱咐了堂本剛不要太勉强自己去追寻什么。临告别前又忍不住开玩笑说，我明明是你的心理咨询师，怎么现在却变成剛くん一个人的解谜游戏了。

堂本剛笑得露出了小虎牙，挥了挥手便离开了。

原来这样的进展在别人看来是顺利的啊......他欣慰，本来以为收不到回复就差不多是走投无路的意思了，没想到和筱原交谈了一番之后，却又忽然觉得还有很多可以探索的方向。

比如说母亲和准一究竟知道些什么。

母亲不愿谈起当年的事，准一又一直用工作忙碌来推脱。想来想去，虽然堂本剛觉得事到如今已经不太可能，但说不定可以去找找看当年在北海道住过的那家民宿。

先是从姐姐那里问到了店名和大概位置，又对着电脑上的民宿预约网站一家一家找过去，没想到真的在原先的店址找到了一家民宿。尽管翻新后的样子和店名都与记忆里不同，但店主照片分明就是当初那个爱听他说关西话的大叔。

他趁着还没有完全入冬，匆忙坐上了去北海道的飞机。

店主一开始压根没认出堂本剛，直到听对方说起了关西话才终于感慨万千地抹了抹眼角。

“您怎么还难过起来了嘛，”剛也觉得鼻子发酸，但还是笑着，“不过您居然能认出我，真是了不起啊。”

“呀~转眼过去了快二十年啊，”店主笑道，“怎么样，这些年过得还好吗？工作是在奈良，还是在东京？对了，现在结婚了吗？”

他一口气问出许多问题，惹得堂本剛笑了起来。

“这些问题等会儿再慢慢聊啦，我来找您其实是有事想要拜托您。”

“也对，你特意过来一趟只顾着回答我的问题也不好。有什么事就说吧，大叔我都会帮你的。”

堂本剛感激地点了点头，然后认真地问对方。

“您知道我那个时候有什么关系很好的人吗？或者是您听我的家人提起过的名字，有的话请您告诉我。”

店主沉默了片刻，还是略显遗憾地摇了摇头。

到底是二十年前的事，任谁也没有那么好的记忆力。

“放心吧，剛，我会努力回忆一下的。”临走前，店主向他保证，“想到了什么的话就立刻联系你。”

对方不服输的样子让堂本剛崇拜又感激，禁不住感叹特意来一次北海道真是太好了。

如今的时代已经不太会有什么完全找不到的事物了，所以即便是坐在家里发几封邮件也能把事情说清楚。但隔着屏幕的对话，终究无法和当面畅谈相提并论。

如果不是亲眼见到，堂本剛也不会相信这个世界上即使经过二十年也不会变的人和事，其实真的有很多很多。

1995

夏天的时候，堂本剛向光一介绍了自己的女朋友雪绘。

就是几个月前向他告白的那一位。但因为一开始就错过了拒绝的时机，而他觉得自己似乎也不那么讨厌对方，干脆就发展成了恋爱关系。

说是恋爱，也只不过是放学后偶尔一起回家，周末去看场电影吃顿饭，然后各自回家。像是和光一重逢时，对方的女朋友铃子热情地挽住光一的胳膊这种事，他好像只在雪绘心情低落时默许过两次。

尤其是天气变热，连牵手都变成了煎熬。

他说不清自己对雪绘抱有什么感情。不讨厌，却好像也不能说是喜欢。可是，什么样的心情又才是喜欢呢。

“光一，要不要出来约会？”

当他这么问出口的时候，电话那边的光一却沉默了。

“雪绘说想进行四人约会，正好现在是暑假，光一应该也没什么事可做吧？”

“......好，”电话那边的声音闷闷的，“那你们决定好时间发邮件告诉我吧。”

光一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忙音出现得有些错愕，堂本剛原本还想告诉光一最近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没想到对方却突然挂了电话。

“明明那个时候还是一副高兴得不得了的样子......”剛抱怨着，翻了个身面对着天花板。

可等到他见到光一，见到光一站到他身边冲着他笑的时候，这点微不足道的抱怨却又烟消云散了。他说不出所以然，只是仅仅是看到光一就已经足够开心了。

最后他们决定去游乐园。但四个人对于要玩什么却出现了分歧。

堂本剛知道自己恐高，偏偏看上去腼腆内向的女友却想尝试一次过山车。光一本来就对游乐园没什么兴趣，干脆说陪着剛在下面等。眼看着集体行动无法进行，铃子也干脆选择了另一个感兴趣的项目。

剩下光一和剛，拿着饮料站到了湖边的阴凉处。

“光一看起来不太开心的样子......”堂本剛试探着开口问。

他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好像就是最近的事，堂本光一忽然对自己冷淡了起来。今天在游乐园也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哪有。”光一害羞地偏过头。

“就是有！我都看出来了，前几天还挂我电话来着！”剛干脆一口气全部说了出来。说完才后知后觉，抱怨这种小事实在是太像女孩子了。

“我问你，”堂本光一抓住剛的手腕，打断了对方的抱怨，“你喜欢雪绘ちゃん吗？”

“诶？”

“......抱歉，”光一松了手，又偏开头，“我不该突然问这种奇怪的话。”

堂本剛不明所以地愣住了，低头咬住了吸管。

“那光一喜欢铃子ちゃん吗，”剛抬起头，“如果我这么问的话，光一要怎么回答呢？”

意料之中，光一也沉默相对。

“说起来，到底什么才算是喜欢呢。”剛舔着嘴角的果汁，“大家都在恋爱，可是大家真的都能感觉到自己喜欢一个人的心情吗？”

“能。”光一说，炽热的眼神忽然让剛想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模样，“真的喜欢上了的话立刻能感觉到的。”

堂本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转身倚在了护栏上。

“那我大概对雪绘也没有那么......”堂本剛欲言又止，“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啊......光一会和铃子ちゃん结婚吗？”

“不知道，我没有想过。”

“也是，感觉光一不是会很早结婚的类型。大概会继续读书，然后成为很了不起的人吧？像是在天上飞的那种......”

“等等！什么叫在天上飞啦！”光一急忙抗议。

“只是比喻嘛~”剛笑着回答，“我倒是想去留学来着。”

“诶？”

“虽然以前从来没有考虑过，但是最近渐渐发现对有艺术感的东西喜欢得不得了。就想着要不要毕业了去法国读书。”

“......这样啊，”光一的声音又变成平时那种低沉的状态了，“那就祝你可以实现这个梦想好了。”

堂本剛对朋友能够支持自己这件事发自内心感到快乐，但光一失落的样子却深深印在了他的心里，挥之不去。

他喜欢光一笑起来的样子，也喜欢看光一偶尔犯傻，甚至喜欢光一听说他和准一同住时生气的眼神。

却唯独不愿意见到光一失落而沉默的表情，那会让他觉得仿佛是错了回家的最后一班电车，不管身边站着谁来安慰自己，也无计可施。

2016

临近圣诞节，堂本剛工作忙了起来。

不知是不是身体疲劳的原因，亦或是和二十年未见的民宿店主重逢太过欣喜，总之是自从从北海道回来，他的睡眠状态就一直很稳定。

工作、看望前女友的母亲、和不知是谁的邮箱继续联系，再加上给母亲、姐姐和筱原挑选了圣诞礼物，算不上焦头烂额，反而让他久违地感受到了生活的充实感。

圣诞前一天，民宿店主那边发来了令他惊喜不已的消息。

要不是堂本剛特意拜托，居然连店主本人也忘记了，在二十年前的那个时代民宿里都是有顾客留言簿的。而在妻子的帮助下，又成功地从储物室里找到了那本弥足珍贵的留言簿。据说连店主一家重新翻看当年的顾客留言时也感动得热泪盈眶了。

而店主发来的图片便是拍下了堂本剛留言的那一页。

郑重地道了谢，他这才仔细读了自己当年写下的话：

“北海道的夏天好凉快！家族旅行真的很开心！

谢谢大叔的招待！在这里住的很舒服~饭也很好吃~

要回东京了真的很舍不得，好像遇见光一才是昨天的事，真是不可思议呢~

真的非常感谢遇到的每个人！”

一遍看完，堂本剛忍不住感慨，除了幼稚的字体，自己的其他部分还真是没怎么变。

当然最吸引他注意的还是那个名字。

“光一？”

他轻轻地读出来，气流却像似曾相识一般，在沾满雾气的玻璃上擦出一个模糊的形状。

“光一......”

他小声念着这个名字，胸口也跟着热了起来。

邮箱还是没有任何回复。但他这一次却没有失望，而是选择直接去问那个切实存在于他过往生活里的那个人。

堂本剛不想再等下去了，所有的线索都在手里，只剩下拥有答案的人来回答他了。

“是光一吗？”

——他写完，按下了发送键。

1995

升入高二之后，堂本剛的生活稍微比高一忙碌了一点。

他变成了美术部里令人憧憬的前辈，也跟着三年级的学长们参加了几次高校间的美术展。雪绘不像最开始那样腼腆了，但似乎也没有和他变得更亲近。

天气凉下去之后，堂本剛也还是很少牵着雪绘的手。他觉得与其两个人都把手放在寒风里冻得发红，还不如放进各自的大衣口袋里来得暖和。

“那一年里有哪个季节是剛くん觉得适合牵手的？”雪绘也曾不满地问过他。

剛回答不出来。好像答案就在嘴边呼之欲出，却始终抓不住最关键的那一个。他下意识地想起光一和女孩子牵手的样子，却又忽然发现那样的场景他其实根本就没见过几次。

这么说起来，以前问光一喜不喜欢铃子的时候，光一也沉默了不是吗？

但剛和光一不同校，平常也没有太多的机会见面。即使见面也只能聊一些各自的事。直到年末，堂本剛也没有再找到机会和光一认真地谈一谈。

生活就这样不情不愿地进行着。

圣诞节的时候，雪绘说想去约会。但无奈剛被前辈叫去帮忙布置学校圣诞晚会的现场，只能约定以后有机会再去。他就这样带着些许遗憾迎来了新的一年。

冈田回了老家，留下堂本剛一个人在家。他总是躺在床上，茫然地回想起和光一相处的这一年，发觉自己越发不懂堂本光一这个人。

明明初遇的时候那么热情，重逢的时候也是不管不顾地抱住自己，可现在却对自己越来越冷淡。几个月都几乎没有主动联系过，也总是在聊天时心不在焉，又对这些显而易见的变化缄口不谈。

堂本剛想不通，自己和光一的关系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元旦的晚上，独自一人和母亲通完了电话，剛紧接着就接到了堂本光一的电话。

“我在你家楼下。”光一的声音有点哑，还夹杂着一点风雪的味道。

“现在？”堂本剛吃惊地跑向窗边，果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雪地里。

“能下来陪我一会儿吗？”光一的语气有点儿委屈，反而让剛觉得很可爱。

他穿好大衣，顺便拿上了自己的围巾跑下楼给光一系上。倒是忽略了完全可以让对方上来这个选项。

还没等他开口问发生了什么事，光一就先开口了。

“我分手了。”他低着头，用脚在雪地里乱划。

“......所以来找我安慰你？”剛对这个理由感到错愕。

堂本光一沉默着，只顾着低头看地上的雪。

“说话啊，”剛见他不说话，顿时有点儿恼，鼻子却酸了起来，“就为了这个所以来见我？”

明明从来都不主动联系，却在分手需要安慰的时候想起来还有堂本剛这个人的存在。

“......你就不先问问我为什么分手吗？”光一没有抬头，声音更加委屈了。

像是在赌气一般，堂本剛就是不肯问出这句话。终于等到他觉得自己的脸都冻疼了，光一才小心翼翼地开口。

“因为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不能和她继续下去了，那样......对她不公平。”

“三角恋啊？”剛总结道。

“算是吧......”光一别扭地看了他一眼，又把头低了下去。

“那你来找我干什么？这种事用电话说我也会安慰你的啊。”

“那个啥，今天其实是我的生日。”光一害羞地揉了揉冻红的鼻子。

“哇，生日居然是元旦！”剛也没注意话题被转开，一下子激动起来，“那祝你生日快乐！还有新年快乐！”

堂本光一抬起头看着剛天真烂漫的样子，也跟着开心地笑了起来。

他突然伸手抱住剛，将对方紧紧地搂在怀里。剛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随即听到光一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别动，让我这样抱着你......就当作生日礼物好了。”

像是有魔力一般，剛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也伸手回抱住了光一的后背。

他顾不上思考为什么要这样拥抱，也想不通光一为什么来见他。只是感受到温暖的瞬间，所有令他焦躁的情绪忽然全都不复存在，仿佛他的世界里只要有光一就足够。

北海道的夏夜浮现在眼前，那个小心翼翼把夹着光一邮箱地址的日记本抱在怀里的人，正是堂本剛自己。

他猜自己也许是哭了。

光一轻拍着他的后背，哼着生日快乐歌。

2016

年末的时候，各个电视台开始录制各种特别节目，连带着设计室的服装外包项目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多了起来。堂本剛买给母亲和姐姐的圣诞礼物还没寄到，新一年情人节的合约就已经谈了个七七八八。

手机彻夜开机也算是久违的状态，深夜起来回复紧急邮件更是不足为奇。

以至于年末那段时间，呼吸灯只要亮起来，堂本剛就觉得身体里的那根线被人弹了一下，立刻又精神抖擞地投入工作。

所以当他看到回复的那一刻，甚至没有意识到这个陌生的邮箱地址到底是谁。但紧接着看到自己发过去的那句“是光一吗”，手心就紧张地冒了汗。

对方的回复相当礼貌。先是解释了一下自己大学毕业后就换了新的邮箱地址，现在这个邮箱地址已经不用了，只有偶尔才会检查一下收件箱，所以这么久才回复真是抱歉。

最后才想起来问，您是哪位。

居然连署名都没写。

堂本剛被气笑了，开始怀疑这个“光一”到底是什么人，怎么总觉得有种在犯傻的感觉。

但他没急着自报家门，只是说了是光一的老友，等到眼下的工作告一段落后会再联系——反正他已经站在了答案的面前，反而不急着去窥探自己的记忆了。

估计也就是个多年未见的旧友罢了，只不过正好在这个节骨眼上找到了对方的邮箱地址而已。堂本剛自信地想，不然还能怎么样呢？准一说的那个恋爱对象总不会是这位男性吧。

光一那边倒也沉得住气，只在圣诞节那天公事公办地发来了祝福邮件，其他时候完全没有联系过剛。大概也相信了堂本剛只是久未联系的老友吧。

可他的这份自信，却在新年的第一分钟消失地荡然无存。

“今天是我的生日，剛。”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分明写着光一两个字的发件人，和这封似乎已经知道了他是谁的邮件。

“抱歉，请无视上一条邮件！不小心点成群发了！”

十几秒后又收到这样一封邮件。

堂本剛看着手机彻底愣住了。他反复梳理着目前的状况和这两句话的意思：

这个名叫“光一”的人应该是自己过去人生中出现过的旧友，但对方目前并不知道自己叫“堂本剛”。而这两封邮件却又表明对方确实在给一个叫“剛”的人发邮件。

只是真的会那么巧，用放置已久的邮箱地址发出去的邮件，群发对象里刚好也有一个叫作“剛”的人这种事吗？

如果这个人确实就是自己......堂本剛不敢继续想下去。

这说明什么？这个叫光一的人不仅认识自己，还出于某种原因在二十年里一直给错误的邮箱地址发送邮件。他甚至怀疑如果现在还能找到自己高中时代的手机的话，收件箱里可能会堆满了这二十年里来自光一的邮件。

他颤抖着指尖，小心翼翼地回复对方：

“没关系，祝你生日快乐，新年快乐。”

老友重逢的戏码突然间破灭，取而代之的是让堂本剛不敢相信的情节。

他不敢想象在光一无法联系到他的二十年里，究竟是什么心情在支撑着对方。

1996

元旦之后的第三天，剛就和女友分手了。

虽然是对方主动提出的，但他却毫不意外。他听着电话那头雪绘的声音，除了抱歉和抱歉，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他猜那大概就是“不喜欢”的感觉吧，如果真的喜欢的话，绝对会生气或者难过的。

光一知道了他分手的消息，嘴上什么都没说，眼睛里却止不住笑意。

“你这家伙，听说我和你一样分手了就这么开心吗？”剛怼了一句。

“才不是呢。”光一没头没脑地否认。剛也没继续追问光一到底在否认什么。

他们快要高三了，繁重的课业让人无暇顾及其他。剛已经很久没去美术部的聚会了，听说光一那边也忙着考虑未来的路，连喜欢的棒球都很少去打了。

四月第二个周末的时候，准一邀请剛去看电影，说要当作迟到的生日庆祝。

两个男生去看电影逛街终究是有点奇怪，但好在是难得的娱乐活动，准一也显得很开心，甚至不介意陪着剛去甜品店。

他们准备回家的时候天还没黑，街头的霓虹灯倒是已经亮起来了，在行人的脚下投射出一个个形态各异的影子。堂本剛听准一说着话，心思却完全没放在说话内容上。

他很开心生日可以和朋友一起度过，却又有种说不出的失落感——明明光一生日的时候自己跟他拥抱了，可轮到自己生日的时候光一却没有丝毫表示。

按理来说男生都是不太在意生日这种事的，在剛的记忆里也只有家人会特意庆祝这一天。

可是光一不一样。他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只有心在诚实地叫嚣着想要听到光一对他说“生日快乐”的渴望。

“剛くん！”准一的声音把他拉了回来，“我都喊了你三声了，你在发什么呆啊。”

“啊、抱歉，想了点事情......”

“我是让你快看那边啦！”准一掰着他的肩膀转向另一个方向，“那是光一くん没错吧？旁边的漂亮姐姐应该是新女友吧？真好啊......”

冈田准一只顾着感叹，丝毫没注意身旁的堂本剛已经完全陷入了沉默。

那就是光一没错。三个月前还因为分手来找自己撒娇的那个堂本光一，此刻却正站在一位美丽的女性身旁眉飞色舞。

他一下子怒火中烧，不管不顾地朝堂本光一走了过去，留下准一在身后急忙喊他的名字。愤怒来得毫无缘由，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在气什么。

分手之后三个多月，有了新女友也很正常。自己和他的前女友铃子不熟，也谈不上打抱不平。

可当他看到光一露出自己最喜欢的笑颜，身旁却站着其他人的时候，他便立刻觉得当时因为光一的拥抱而流泪的自己，简直就是蠢透了。

堂本光一只顾着说话，完全没注意到剛正冲着自己走过来。

他的衣领被剛一把揪住，随即出现在眼前的便是堂本剛那双泛红的眼睛。

“诶？”旁边的女性惊讶地看着他们俩。

“......你先松手，剛。”光一收敛着眼神间的讶异，不由分说地把堂本剛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这位该不会就是光ちゃん说的......？”旁边的女性掩着嘴惊叹。

“不松！”堂本剛看到光一严肃的样子委屈极了，“明明是你分手了之后来找我的，借给你的围巾都还没还给我，现在又在和别人约会，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

堂本剛只顾着口不择言地宣泄着心里的情绪，完全没有注意到光一的眼眸越发深邃，直直地看向他，像星光下的湖水一般闪着光芒。双手也干脆直接握住了剛的手腕。

“剛くん，你好像误会了什么哦，”旁边的女性把他们俩分开，“我叫堂本惠，是光一的姐姐。可不要弄错了哦。”

然后她就看到这个少年的脸颊瞬间红了起来，眼神闪躲的样子像无处可躲的小动物一样，整个人都慌乱挣扎了起来。

“都说了你要先松手才行啊......”光一无奈地把人拉到路边，“那惠姐你就先回去吧，剩下的事我会好好说清楚的。”

堂本惠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剛，又看了看光一才转身离开。而等到两人间尴尬的气氛好不容易消褪，就连准一都已经提着东西先回去了。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突然冲过来了......”剛低着头不敢看光一的眼睛，“要是你还在生气的话我也会去跟你姐姐道歉的。”

“我觉得很开心哦。”光一打断他，“看到剛为了这种事生气，说明我在剛的心目中也是特别的存在吧？特意叫姐姐来帮忙挑礼物真是太好了......我一直把剛当作非常非常重要的人。”

他举起一个精致的购物袋，递到剛的眼前。

“打开看看。”

堂本剛红着脸去拆包装，里面是一个星空投影仪。

“这是送给你的生日礼物，虽然迟到了几天。”

“生日快乐，剛。”

2017

冈田准一大概是猜到了堂本剛要问他什么，居然从去年秋天一直推脱到了今年。但在堂本剛一通电话直接打过去之后，终于还是松了口说最近可以见一面。

而准一告诉他的事，却比他想象的更不可思议。

“你高中的时候，确实谈过恋爱。”准一坦白道，“之所以没告诉过你，一是觉得这么多年过去，你自己从来没想过要弄清楚那段事，我作为朋友也就没必要让你的生活变得更复杂。”

“那其二呢？”

“其二就是......”准一犹豫了片刻，“你当时错过飞机之后不是晕倒被送进医院了吗，等你醒来之后，伯母就告诉我说你失去了和某个人有关的记忆，还拜托我永远也不要和你提起来。但是既然现在是你自己要问我......我也只能都告诉你了。”

堂本剛消化着准一的话，忽然觉得这些年里母亲的许多言行都找到了原因。

“直接告诉我是谁吧，我那个恋爱对象。”堂本剛坦然地说。

“......堂本光一。”

他听到“喀嗒”一声，横亘在他眼前的大门被精巧的钥匙打开了。记忆连同这个名字如潮水般拍打着他，仿佛二十年不过只是一日，而他寻找的东西全部都在。

“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也不清楚你们具体是怎么发展的。反正你突然有一天就告诉我，你在和堂本光一谈恋爱。亏我一直以为你们是普通朋友。”

“我也不清楚你父母到底知道些什么，但我想既然这么多年都没人跟你提起过这段往事，他们也应该是知道的。”他顿了顿，“而且不支持你们的可能性还比较大。”

难以置信的情节接二连三出现，堂本剛几乎无法把这段故事的主人公带入自己，只能迷茫地看向准一。

“你这么看着我也没用啊，”准一扶额，“你当年说出国就出国，剩下我成天被堂本光一堵在门口逼问你的下落，你都不知道他瞪人的样子有多可怕......我也是受害者好不好？”

听到这段，堂本剛“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居然还笑？要不是没有他的地址，我现在就把你打包寄给他。”

“光一くん是这么可怕的人吗？我真的喜欢过他？”

“这种问题与其问我，还不如回想一下你当年和他发邮件的时候笑得有多开心吧。”冈田准一吐槽道，“唉，也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他还记不记得你......”

“记得哦。”剛笑得一脸开心，“元旦的时候他还给我高中那个邮箱发邮件来着。”

......怎么又被这两个人秀了。冈田准一难过地想，这个世界上二十年没见过一面的恋人还能秀成这样的估计也就只有你们两个了。

准一讲了不少当年的事，但显然其中还有很多细节恐怕得回去问一问母亲才知道。他想正好快要到情人节了，回去看望母亲也不错。

就在他出发的前一晚，前女友突然打来了电话。

“我妈妈，今天下午的时候过世了。”电话里传来的是平静而疲惫的声音，“走的很快，我到最后也没来得及告诉她我们已经分手的事，对不起......”

堂本剛当时正在翻杂志，听到消息的瞬间便把书掉在了地上。

父亲去世的时候他还在遥远的异国读书，除了震惊之外几乎没有什么“亲人去世”的实感。而前女友的母亲却是这一年来一直去看望的人，比起去追究前女友没有坦白已经分手的事，他只有接近于感同身受的悲伤而已。

原来珍重的人突然离去是这么轻而易举。

以至于一切的后悔与挽留都变得有点可笑。

1996

堂本剛把手机开开合合，忍不住一遍遍浏览光一这段时间发来的邮件。

嘴角不自觉地翘起来，又想起了光一送上礼物时温柔又认真的样子。

从那天过后，他和光一的关系似乎就又回到了原本的亲昵状态，即使平常见不到面也在用邮件聊天。而那场发生在街头的误会，谁都没有再提起。

冈田准一也曾无意中在深夜推开过一次堂本剛的卧室门，那满室星光还来不及收起，倒是堂本剛莫名其妙紧张的样子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堂本剛也不是没有想过他和光一的事。怎么可能没想过？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想那个人。光一在做什么有和谁在一起，丑陋的占有欲忽然变成了令他感到悸动与甜蜜的来源，让他不敢继续想下去。

但他想，他和光一的心应该是相互理解着的。

临放暑假前，光一忽然来了剛的学校。

堂本剛走的时候学校里已经没什么人了，他慢慢悠悠地走向校门口，没想到却看到了许久未见的堂本光一。

他那时逆着夕阳站在原地，不知等了多久，看见剛走出来时才终于笑着挥了挥手。剛先是一愣，随即快步跑向光一。

“你怎么过来了？很热吧？要吃冰激凌吗？”剛看着光一脸颊的汗水急忙问到。

“没什么事，”光一摇摇头，自然地接过了堂本剛怀里抱着的课本，“我们上午就放假了，急着想见你所以就过来了。”

“什么呀......”剛害羞地偏过头。

像这样突然出现在面前，还故意说出这种话，简直就像是恋人一样了。

光一看着他泛红的脸颊，在盛夏里等待许久的烦躁心绪忽然就平静了下来。剛也是在意自己的——这一认知让他从过去那种冷淡疏离的态度中逃离出来，只想一直这样用温柔的目光注视着身边的人就好。

可是剛又明白到了哪种程度呢？

堂本光一放慢了步伐去接近剛的内心，全然没了当初在飞机上横冲直撞闯进对方生活的勇气。他觉得自己好像有时也能感觉到堂本剛的心情，可有时却又像是身在迷雾笼罩的水泽，一切都看得不真切。

他想，是时候坦白了。

距离上一次紧紧抱住剛的身体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年。暧昧再久也毫无用处，他不可能去期盼下一次不知何时的拥抱。

平安夜那天，东京下起了雪。

堂本剛一整天都待在家里看雪景，直到晚上才接到光一的电话。和一年前如出一辙，还是任性地要求剛立刻就出门去附近的公园里。

剛满心不情愿，明明室内温暖明亮，却非要约在又黑又冷的室外。如果不是电话那边的声音又带着鼻音，他才不会拿出围巾急忙跑出去呢。

堂本光一站在雪地里搓着手，见剛过来才连忙迎上去。

“有什么事就快说啦，真是的，非要这个时候见面......”剛佯装不快地抱怨着，手却把光一发红的双手塞进了自己的大衣口袋里。

“今天是圣诞节嘛，所以无论如何也想见到剛。”

光一太过直白的话语让剛紧张地不知该做什么回应才好，才抬头瞪了一眼对方，又急忙低下了头。

“那你现在见到了，可以回去了吧？”剛故意问，手却和光一的指尖交缠着不愿松开。

“不要。”光一拒绝，“还有重要的事没做呢。”

狡猾的话语引得剛好奇地抬头，下一秒，光一微凉的嘴唇就触碰了过来。

身体只是下意识地绷紧了一瞬而已，大衣口袋里的手却和光一紧紧缠绕在一起，从手心到心脏全都在发烫。

鼻息间的热气聚在一起，弄得剛的眼眶有点发痒。他小心翼翼地回应着光一的吻，终于在嘴唇变得温暖而柔软之后，感受到了心脏急促跳动的甜蜜滋味。

“......光一？”

一吻结束，剛气息不匀地叫着对方的名字。

“我喜欢剛，也许是从第一次见面就喜欢上了。”

声音是从耳畔传来的。他这才恍然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何时完全陷入了光一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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戛然而止的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