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男人离开民政局

 —— 十八年生不如死的煎熬,终结于今日。  


  1.


  张扬最近受刺激了。


  周六那天,他送走将赴外地读书的女儿,同徐静去办了离婚手续,之后二人在民政局门口分道扬镳。十八年的婚姻说结束就结束,张扬心底有些怅然,他找了一间茶肆坐下,点好了茶饮,掏出手机刷起微信,映入眼帘的第一条朋友圈便是徐静在几分钟前发的,配图是新鲜出炉的离婚证:


  “送走女儿,终于离婚。十八年生不如死的煎熬,终结于今日!!!!!”


  几个硕大的感叹号后面的浓烈情绪几乎要溢出屏幕,张扬被震惊到了。他怎么也没预料到,离婚过程表现得很从容平静的前妻,对这段婚姻的不满已经到了如此严重的地步,居然会用煎熬来形容这一场夫妻缘分。


  张扬作为男人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


  阴沉着脸回到家,望着空荡荡的客厅,张扬也没了好好做饭吃的兴致。他打开冰箱,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家里没了女主人,也就没人惦记着往里填新鲜的蔬菜,张扬只得从冰箱里搜刮出一袋速冻饺子,凑合着下了锅。


  望着烧开的水,张扬的思绪逐渐飘飞。


  怎么就沦落到这步田地了呢?


  2.


  离婚第三天,徐静朋友圈:


  “十八年前的衣服居然还穿的上!(微笑/微笑)”


  配图徐静穿着一件蓝色的长袖连衣裙。


  张扬读得懂前妻的意思,当初他们领证,徐静穿得就是这件裙子,这裙子象征着她终于迎来了人生中的爱情;而如今,她做好穿着它再度迎接新缘分的准备了。


  张扬回忆起二人初婚的时候。他比徐静大五岁,是公司的业务骨干,前途无量,徐静刚入职同行业的另一家公司,与他们有业务往来。那天徐静过来找财务主管对账,他对这个温柔腼腆的女孩儿怦然心动,展开了热烈的追求。二人恋爱一年,到谈婚论嫁时,徐家父母因顾虑张扬并非本地人,坚决不同意;徐静看似柔柔弱弱,却咬着牙不松口,几乎要与娘家决裂,毅然决然地嫁给了张扬。


  说张扬不感动是假的。可感动毕竟只是那一瞬间的情绪,蜜里调油的小情侣迅速进入了柴米油盐的生活轨道。张扬是山东人,三代单传,张妈在小两口结婚一年仍没有生育动静的时候坐不住了,扛着行李搭着火车赶过来,同他们一起住下,个中含义不言而喻。


  徐静初入社会,有着年轻人寻常可见的事业心,自然不愿意太早要孩子。张扬疲于应付婆媳二人间的摩擦,又不愿驳自己的亲妈,徐静拗不过在传宗接代这件事上近乎偏执的婆婆,无可奈何地答应了。


  怀孕三个月后,徐静便辞职了。女儿出生后,他们着实过了一段手忙脚乱的日子。孩子还小,胎里不足,总不分时候地哭闹。张扬烦不胜烦,虽然天天七点下班,却总是在车里待到将近九点才回家,吃完晚饭就径直躲进卧室。


  孩子爱哭,就连晚上也睡不踏实,总醒。被吵醒了几次后,张扬干脆利落地收拾被子枕头跑去了次卧,从此就能一觉睡到天亮,第二天精神抖擞地去上班了。


  ——那徐静呢?那段时间,她是怎么睡的呢?整整一年,她又睡过几个完整的觉呢?


  张扬望着手机屏幕,陷入了沉思。



  3.


  离婚第一周,徐静更新了朋友圈:


  “和老姐妹们出来玩!许久不见,甚是想念!”


  配图三个女人坐在一起喝下午茶,另两个女人他并不认识。


  张扬正讶异于徐静在这个城市居然会有他不认识的朋友,仔细看了一看,才发现朋友圈的定位在上海。


  上海,徐静的老家,图中的人自然也是徐静自小一同长大的朋友。


  他迟迟才想起,哦,原来脚下这个他们一起生活了许多年的城市,是他的家,却不是徐静熟悉的家。


  当年,他母亲在老家生了病,不严重,却从此再离不开他人的陪护。老人家多少有点安土重迁,死活不愿意离开熟悉的环境和亲朋搬到上海医治,张扬权衡许久,下定决心,回家!


  他找老板递了辞呈,搬着装有自己物件的箱子回到了家,正抱着女儿洗菜的徐静愣住了,问他这是要干什么。张扬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一系列决定还没告知妻子,于是轻描淡写地讲述了事情的经过,顺带宣布了自己对未来生活的规划。


  说完,对方许久没有回应,他抬头望向徐静,看到徐静脸上先是惊愕,随后浮现出一种复杂的情绪。良久,徐静艰难地开了口:


  “......那,那我呢?”


  “你不跟着我回去?那你还要去哪儿?”


  张扬诧异地反问道。


  ......


  搬走那天,徐静在那栋他们住了很多年的筒子楼前站了很久很久,直到张扬在前面喊她上车,别再误了点。徐静闻声,回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几秒钟后,又重新扭过头去看了看二楼那熟悉的窗户,最后才缓缓地走过来,上了车。


  还有两三步就到车前的时候,张扬不耐烦地捶了捶车喇叭。


  这么些年过去了,张扬都没能读懂那天徐静站在楼前,望向他的眼神里的情绪。


  而此时此刻,他突然有点懂了。



  4.


  搬回老家后,张扬继续扑进老行业混饭吃,他在老家的人脉尚在,又有大城市的履历加持,很快便混得如鱼得水,春风得意。


  女儿两岁,又刚离开熟悉的环境,总是很缺乏安全感,离不得妈妈。徐静有心找工作,却只能一拖再拖。忙里偷闲时,她仍旧习惯性地往客厅的东南角走去,却总是在半路突然刹车。那里已经没有钢琴了。张扬说她的钢琴太重,带不过来。


  那架钢琴,正如同她的少女时代,被永远地留在了上海。


  小城市的薪资水平比不得大都市,而女儿却一天又一天地长大起来,花销逐渐开始增多。徐静每个月和张扬要两千块钱,不多不少,月末刚好能花完。她舍不得打扮自己,却每天翻着花样地打扮女儿,左邻右舍都直夸女儿是个“上海洋小姐”。


  徐静24岁生日那天,在商场看中一件裙子,小一千块钱,她有些心疼,可犹豫了半天,她还是狠狠心买下了它。晚上做好饭,她兴冲冲地穿出来给张扬看,张扬先是夸赞了一番徐静气质好,可在得知裙子的价格后,突然就变了脸色。


  “你生活还有点规划没有?我天天挣钱容易吗!你天天就带个孩子买这么贵的衣服要干嘛?什么时候学的那么败家了?!”


  说罢,他起身头也不回地进了卧室。


  徐静像是骤然被泼了一盆凉水,张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她其实是知道的,张扬工作的行业最近并不景气,她曾远远站在他公司门口看到过他靠着电线杆啃着面包,一面手不停地发着传单。她知道的,可是在买那件裙子的时候,她突然就生出了一点不管不顾的心思来。掩耳盗铃,她做回了曾经那个肆意青春,无忧无虑的小姑娘。


  她怅然若失地坐到沙发上,想着,这日子,这日子怎么就过成了这样呢?


  徐静拿着裙子去商场退款。售货员在处理退货手续时,徐静摩挲着裙角的花纹,舍不得松手。


  裙角印着香樟树的花叶。每年一到春天,上海街头巷角全都是抽了芽的香樟树。


  女儿三岁生日过完后,徐静找了份工作,在一家旅行社做文员,一个月赚两千三百五十一块。


  张扬的行业经历了短暂的低潮期,不过幸而恢复了正常。他升了职,也加了薪。


  徐静再没和他伸手要过钱。


  如今,张扬十分困难地回忆着那件连衣裙的款式。那似乎是一件样式很时新的连衣裙,徐静穿上它漂亮极了。


  他突然生出一阵懊悔。


  那件裙子,让她买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5.


  离婚第一个月,徐静又更新了朋友圈:


  “女人四十岁,迎来人生下半场!”


  配图居然是一家国际旅行社,徐静剪了一头利落又温柔的短发,手边是一本宣传册,上面印着密密麻麻的英文,手里举着一个工牌,工牌上的职业照唇角有着同样向上的弧度。


  张扬彻底被惊得说不出话来了。徐静什么时候还会说英语了?


  哦,人家毕竟是个上海姑娘呢。十里洋场耳濡目染出来的,英语怎么会差。


  当初,全职带了女儿三年,长时间待业在家,徐静早已没了职场竞争力,能找到的工作只有打打杂的文员职位,虽朝九晚五乐得清闲,却索然无味,没什么升职空间。张扬是做业务的,总是忙到晚上才着家,家里大大小小全靠徐静一人。


  那天,张扬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发小回国,打来电话,相约小酌。他高兴地几天睡好觉,可到了出门赴约前,女儿突然发起了低烧。徐静抱着女儿有些担忧,对张扬说,要不,你别去了?


  张扬犹豫了片刻,抄起徐静手中的温度计看了一眼,37.2℃。他斟酌了一下,说,这温度也不是特别高,略微有点低烧,你在家先给她物理降温,估计不会发展得太严重。有啥事儿,你记得随时给我打电话。


  到了餐厅,老友相聚,分外想念,一群人又哭又笑,红了眼睛。酒过三巡,再去唱歌,谁也没空看手机。散场已是深夜,张扬拿起手机,发觉不知何时被人关了静音,亮起屏幕一看,他直吓得酒醒了一半。


  他慌慌张张地按短信写的地点赶到了医院,在急诊室门口看到了正在挂着点滴的女儿,点滴瓶固定在架子上,披散着头发的徐静将女儿揽在怀里,女儿身上盖着徐静的外套。旁边还坐着得了阿尔兹海默症的张扬妈—老人神志不清醒,不能自己留在家里。


  张扬蹲下来摸摸女儿滚烫的小脸,语气略微有些责备:


  “怎么没好好物理降温吗?”


  徐静低着头不说话,许久,突然失声痛哭。


  她不顾形象地用袖子抹着脸,豆大的泪珠止不住地掉落,边哭边说话,嘴里含糊不清,张扬凑近耳朵才勉强听了出来。


  “你怎么才来……你怎么才来……我想去厕所……”


  张扬一怔,低头一看,座椅底下有一小摊液体,徐静的裤管是湿的。


  他愣住了,先是暗自有些想笑,又觉得徐静哭得这么不体面,来来往往的人,影响不好,便好言哄着,可徐静兀自哭着,似乎是想把这么些年自己心里所有的委屈一股脑地发泄出来。


  ……


  张扬一阵心虚,不敢也不忍心再往下想了。


  他记得曾几何时,徐静还是那个梳着披肩发的小姑娘,穿海蓝色短袖衬衫,配白色百褶裙子,镂空的皮凉鞋擦得一尘不染。


  这样年轻貌美,充满活力的一个女孩,嫁给他以后,怎么就被磋磨成这副模样了呢?这段婚姻,究竟带给了她什么呢?



  6.


  任何结果,都事出有因。任何的离开,都是蓄谋已久。


  张扬已记不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徐静不再和自己吵架了。


  结婚前几年,徐静固然温柔,张扬虽然知趣,可二人拌嘴的时候不少。


  张扬跑业务出身,常年浸淫饭局,爱烟爱酒,年纪不大,便已有了三高的趋势。


  徐静在看到体检报告后,便开始严格控制他的饮食,晚上只做女儿的饭,陪着他饿。张扬在吃食上爱耍小孩心性,总管不住自己的嘴,二人因为这个起过多次争执。


  后来,徐静就懒得管他了。他还沾沾自喜,在妻子面前揶揄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有了女儿后,张扬也曾雄心勃勃地提出,以后再不留恋于外面的酒局,下班后一定要早早回家。只可惜他定力和意志力实在欠佳,没跟外面推了几回,便又照常如往地扎进了灯红酒绿之中。


  幼儿稚嫩淘气,老母生活不能自理,一个人实在无法兼顾照料,徐静和他闹过不少次,张扬每次只含含糊糊地回一句“这种细致活我做不来”。


  久而久之,徐静也就不再指望他了。


  大老爷们的酒桌上,时不时总有谁的老婆打来电话催促叫骂,一晚上下来,桌上人接了一圈电话,只有张扬这里清清静静。受着酒友们羡慕的目光洗礼,他愈发洋洋得意。


  若是在外面喝多开不了车,徐静就打车过去将他带回,放在客厅沙发一晚,搂着女儿回卧室睡。


  醒酒的浓茶,也不知什么时候再没出现过了。


  又过了两三年,徐静手头突然宽裕了起来,床头柜前多了时新的化妆品,衣柜里也挂起了时髦的衣裙。张扬觉着奇怪,一天晚上躺在床上脱口问出:


  “你哪来这么多钱买这些?你这么浪费,闺女的吃穿用度咋办?”


  说罢,他突然有些后悔。徐静已很久没和他伸手要过钱了。他不知道妻子现在一个月挣多少钱,妻子似乎也并不打算告诉他。


  徐静看出了他脸色中的赧然,无所谓地笑笑:


  “用的是我自己赚的钱。媛媛的我也负担得起了。”


  ……


  原来,不知何时起,她已不再需要自己了。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徐静做手术。他去邻市出了两天的差,回到家突然发现徐静父亲来了。一问起来,几乎是周二那天他前脚走,后脚岳父岳母就下了火车,徐静妥善安排好女儿,就让岳母陪着去了医院。这两天他不在,徐静居然去医院做了个手术。


  早在一个月前她便开始有条不紊地安排起了术前检查,而从头到尾,他都不知道。


  张扬把行李放下,和岳父吃过晚饭,去医院看徐静。


  徐静坐在病床上,吃着徐妈喂来的苹果,笑得平和又得体:


  “也不是什么大事,用不着拖累你工作。”


  现在想起,这句话实在有些说不过去。夫妻为一体,两人之间不就应该是相互拖累相互帮扶吗?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再不愿意依靠自己这个丈夫了?


  时隔许久,张扬居然还能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的想法。


  当时,他听完妻子客气的体谅话语之后,居然在心内庆幸,幸亏她安排好了,幸亏她没有叫自己留下陪着,不然这个大单子指定是签不成了。


  现在想想,徐静早已不爱自己了。只是仍旧恪尽职守地尽着妻子该尽的义务。


  她捧出一颗火热的真心来为他好,供他肆意伤害时,他对她烦不胜烦;而她收起真心,不再忠言逆耳,规规矩矩地做一个“好妻子”时,他反倒觉得她温柔识趣;到最后她冷了一颗心,彻底放弃依靠他,成了一名“超人”时,他却愈发敬重起她来。


  —煎熬。


  他想起妻子对这段婚姻的形容词来。如此想来,他自以为美满的婚姻确实建立在她的煎熬上,一旦她不想坚持下去了,便脆弱得如同一张薄薄的纸。


  他带给她唯一美好的东西,只有女儿了。



  7.


  女儿大学的学业很忙,又生性独立,自从开学后,基本没怎么好好和父母聊过天。离婚三个月后,张扬的生日到了。


  傍晚,张扬招呼朋友来家吃了饭,送走朋友后,拿起钥匙出门遛弯,在路上收到了一条新的微信消息。他打开界面一看,消息来自三人家庭群组,女儿头像后面跟着一句祝福:


  “来自媛媛:爸爸,生日快乐!(蛋糕\蛋糕)”


  张扬感觉心里暖融融的,笑着打算打字回复,突然,一条新的消息紧随女儿其后,跳了出来:


  “来自媛媛妈妈:孩儿她爸,生日快乐!”


  张扬的心脏突然像是被锤子狠狠砸过一般,他看着手机对话框,突然陡生一股冲动。于是在离婚三个月后,他第一次拨通了前妻的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了。徐静的声音从听筒那边传了过来:


  “喂?老张?”


  他有些恍惚,因为徐静的声音状态和三个月前完全不一样了,听起来充满着活力。


  张扬觉得她又变回了曾经那个活泼爱笑的小姑娘。


  张扬有许多话想说,可他仿佛失去了言语的力量一般,舌头打着结,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老张?怎么了?”


  “……老张。”


  “老张。我对得住你。”


  “从始至终,我都对得住你。”


  “媛媛永远是你的女儿。我们还可以一起把她养大。”



  张扬想起徐静嫁给他的那一天,婚礼上他说的誓词。


  他说,徐静,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而现在,张扬最想对她说,不是的,我关心的是你,我知道自己做错了,我知道自己过去对你太坏了,我知道你一直在包容我,我知道你给过我好多次机会,你能不能,再给我最后一次机会?


  可他知道,一切都太晚了。他明白得太晚了。


  在深秋的街心公园里,张扬捧着手机,哭得像是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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